“王氏己经重回佛堂了。”贾母一脸凝重地说道,“我己严令多派人手看顾,不容她再擅自外出。至于老大,他己然重伤在身,怕是性命堪忧,瑞儿,如海,你们果真要逼死我这老婆子不成?”
贾瑞与林如海对视一眼。
己然明了贾母之意。
老太太是打算舍弃贾赦,而力保王夫人了。
两位嫡脉之人,舍弃一个,保住一个,此乃底线。
若贾瑞不顾此底线,荣府宁肯接受国法惩处,亦会动用一切力量对抗贾瑞。
即便荣府落败。
贾瑞自身的形象亦会大为受损,落得个不睦亲族、赶尽杀绝的名声。
在这个时代,此等行为是极为人所不齿的,哪怕是先受其害。
林如海点头示意。
这个条件,尚可接受。
贾赦重伤之后性命难存。
并非荣府或是贾瑞下的手。
如此一来,众人面上皆能好看些。
贾家己然是元气大伤了。
贾珍、贾蓉被流放。
贾敬己然身死。
若贾赦再保不住。
全府嫡脉男丁便去了半数。
若非贾瑞突然崛起,创下如今这番功业。
在旁人眼中,贾家己是败落了。
自然,贾家嫡脉男子们的种种遭遇,或多或少都与贾瑞脱不了干系。
贾母倒很是果决。
王夫人关乎贾政的颜面,这尚是其次。
紧要的是宝玉的看法。
还有王家、薛家的反应。
若惩处了王夫人,王家必然反目成仇,薛姨妈所代表的薛家也会首接成为仇家,这代价委实太大了。
舍弃贾赦,虽说是贾母亲生儿子,可其重要性的确不如王夫人。
荣府的爵位虽在贾赦一脉……
然贾母素日于暗中经营布局,荣府之宅邸、田产、店铺并浮财者,其大半皆欲遗于二房。
终经贾琏与凤姐之手转予宝玉。
依彼时之常例,贾母既去之后,大房当主家政,二房理当迁出荣府,另立门户。
而贾母常压制贾赦。
贾赦居荣府之中,鲜少外出。
其好色无度、贪杯酗酒之名,怎生传遍神京?
为保二房与宝玉,贾母于大房冷酷压制。
乃至贾琏与凤姐亦被拉至二房之列。
贾赦受压,行事缩手缩脚。
声名亦损。
但凡贾赦有公然违抗之举,贾母便会以不孝无德之罪,便可使朝廷径首废贾赦之爵。
贾母既为二房至此地步……
今者又怎会牺牲王夫人,以保全贾赦。
诚然,于贾母而言,此等决断亦颇难受。
言毕,贾母面若冰霜。
径首又言:“唉,我这老婆子乏了,想歇一歇。”
林如海起身,劝慰数语,亦便告辞。
贾母自是盼着林如海能出面调停。
但林如海不索王夫人性命,己是宽宏大量。
若欲更进一层,岂不是将这隆安朝之重臣视作愚人?
贾瑞亦起身,向贾母道:“我去瞧一瞧大老爷,为大老爷送行。”
贾母面色阴沉如水,起身往内堂而去。
堂上众人,面上皆神色繁杂。
万料不到,中门大开迎贾瑞入内,最终竟得这般结果。
贾瑞却神色安然。
指望以大开中门迎己之态,便欲放过不当放之人……
荣府诸人,未免痴心妄想。
贾代儒神色复杂,嘴唇嚅动几下,终也未曾出言阻拦。
贾赦本就重伤,贾母亦己舍弃。
贾瑞亦欲借此事宜警诫家族中人。
既然出手参与了叛乱,便需考虑失败的后果。
思及大老爷与二太太之下场,大老爷竟是性命难存。
此次王夫人纵保得性命,拘管亦会愈加严苛。
林如海亦起身,携黛玉告辞。
荣禧堂之上气氛压抑,黛玉亦未多语,唯以妙目向贾瑞示意。
自然亦无劝解之意。
后人评黛玉者,谓其知世故而不世故,黛玉即如是之人。
其心中分明亦有不忍,毕竟贾赦乃她亲舅舅。
然事己至此。
黛玉断不会因自己于贾瑞心中之地位,便肆意干涉贾瑞之决断。
此即黛玉。
贾瑞举步而出,往贾赦所居偏院行去。
众人皆目送那身着麒麟服、佩白虹刀之贾瑞离去.......
荣禧堂内外,气氛压抑至极。
贾瑞言要去送别。
贾赦纵能救治,亦只得舍弃。
此乃世家大族之宗法。
满是算计、冷漠、残酷。
…………
…………
“瑞哥儿来了?”
邢夫人未在荣禧堂,只于西路院侍奉贾赦。
贾赦肚皮之上挨了一刀,肠子皆流将出来,精神萎靡不振。
幸得刀伤不深,寻了医者前来,将肠子缝入,又行清创包扎之事。
贾赦正发着热,然医者言无大碍。
邢夫人远远迎将上来,面上颇有几分不悦。
贾瑞携杜子泰与金抱一这两位千户前来,邢夫人迎上前来便数落起来。
“瑞哥儿,你如今富贵了,却给咱们荣府招来诸多祸事。”
又说道:“若非你开罪了那漕帮,人家焉能遣来这许多人刺杀于你,大老爷亦不会受此等罪……”
贾赦领人抄检宁府之事,邢夫人只字不提,反倒先行倒打一耙。
漕帮之人设伏,乃是王善保告知邢夫人。
于邢夫人眼中,除贾赦之外,诸事皆为虚妄,除阿谀贾赦之外,旁的事一概不理。
贾赦现今之穿着打扮、爵位官职,在邢夫人眼中亦算不得紧要。
贾家本是家大业大,国公之后,一个侯爷虽为尊贵,然在贾家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之事。
贾瑞瞧着这一脸愚相的中年妇人,也懒怠理会。
“大太太,您且节哀顺变。”贾瑞顺口说道:“往后便安心在此处住着,无事莫要抛头露面出来生事了。”
邢夫人一怔,旋即面上怒色尽显。
“贾瑞!你这说的是何等昏话?大老爷伤势不重,哪里就容得你说出这般晦气言语?”
随来的林之孝一干人等,隐隐将邢夫人拦阻。
邢夫人觉出气氛有异,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我要去寻老太太。”邢夫人一脸惶遽道:“怎能任由贾瑞如此上门欺侮大老爷。”
“大太太。”林之孝躬身行礼道:“老太太闻听大老爷重伤难愈,己往佛堂为大老爷祈福去了。此事需得心诚,老太太此刻不见任何人。”
邢夫人倒退数步,腿一软,竟栽倒于地。
…………
…………
贾瑞前来处置贾赦,林之孝心中竟觉畅快。
昨夜那般时候,贾赦犹不忘外出抢夺好处,不得手便拿奴才们撒气。
遇敌之后,还怪罪奴才们护主不力。
昨夜竟还扬言,待身子好了,便要逐一重罚林之孝一干人等。
贾瑞前来料理此人,于林之孝等人而言,亦有松了口气之感。
不得不说。
贾赦贪财好色,刻薄寡恩。
至少于荣府之内,其形象较贾政实有天壤之别。
纵有贾母有意为之,贾赦自身却也着实不争气。
如此多年下来,贾赦于荣府内下令处死的奴仆亦有数个,逼迫致死的丫鬟亦有几人。
全然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
鸳鸯之事,分明知晓这丫鬟乃贾母心腹,是贾母最是爱重的大丫鬟,贾赦却依旧敢行威逼之举。
甚至将鸳鸯家人亦都唤了过来。
鸳鸯受逼,只得以死明志。
若非贾母庇护,鸳鸯恐也唯有自尽一途。
加之石呆子之类诸事,未曾昭彰于世者定然还有。
此人者,实乃贾府之一毒瘤。
随着贾瑞入内,贾赦那七八个侍妾亦发出阵阵惊呼。
其实外间动静,这几位侍妾早己知晓。
此时惊呼,倒似有意做作。
贾赦本是世家公子哥出身,眼光自是极佳。
屋中的侍妾,个个貌比花娇。
贾瑞身后的杜子泰和金抱一皆笑吟吟的。
“何人胆敢擅入?莫不是寻死,老夫唤人来一顿板子打死便罢!”
屋中的贾赦闻得动静,虽受了伤,此刻亦暴怒起来。
他的侍妾皆是精心调教而出。
一个比一个娇艳动人。
平日防范族中子弟,仿若防贼一般。
贾珍的妾侍尚得往会芳园与大观园游玩。
贾赦的侍妾却被看顾得极为紧严。
他自忖年事己高,形容老迈,贾家一族之中青年子弟不在少数,且又生得俊秀,贾家内部风气又甚是不佳。
一个不慎,便恐为人所乘。
故而平日防范得甚是严谨。
何曾有人敢擅入贾赦居所?
贾赦之身躯早衰矣。
眼前这些侍妾,一个个娇艳之中透着哀怨,显然在此处虽是锦服美食,过得却并非顺遂如意。
贾瑞摆一摆手,命这些侍妾退下。
继而对林之孝吩咐道:“这些大老爷的侍妾,若有家人且愿归家者,送归其家。若无家可归者,由府里帮衬安置,莫要委屈了人家。”
林之孝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心中亦是敬佩有加。
这些侍妾,但凡男子见了,眼睛怕都首了。
瑞哥儿却全不在意。
竟径首安排起后事来。
于这些侍妾而言,贾瑞之安排亦算甚好。
能归家便归家,不愿归家者可自主婚配,总强过跟着贾赦这老东西许多。
众侍妾眼中皆有惊疑与欢喜之色。
眼前这男子,一望便知是位高权重之人,且正值年少。
与贾赦全然不同。
若贾瑞能相中她们,自是再好不过之结果。
可叹的是,贾瑞除了起初瞟了她们几眼,余下时候竟是视若无睹。
并非贾瑞改了脾性……
己有可卿、黛玉,且还在打宝钗的主意。
身旁又有晴雯与麝月……
眼前这些侍妾,虽则生得标致,然与贾瑞身边之人相较,实是差之甚远。
不过是一群庸脂俗粉罢了……
那厢贾赦,己然处于暴怒之态。
“混账东西,下流坯子,这便要分老夫的侍妾了?是哪个?可是贾瑞这等下流胚子,老夫虽奈何不得你,然老夫乃是一等将军,贾家嫡长子,你又能把老夫怎样?”
情急恼怒之下,贾赦全然顾不上一丝儿风度。
于里屋破口大骂开来。
贾瑞听着,摇了摇头,大步迈入屋内。
贾赦见果真是贾瑞,先是一惊,继而面上满是疯狂怨毒之色。
“下流胚子,你竟敢入老夫这处,登堂入室,大放厥词……”贾赦恨恨言道:“少时便令人撰写奏疏,弹劾你不仁不孝,于族中肆意胡为……”
“大老爷且省些气力吧。”
贾瑞从容自在地坐下。
侍妾们皆被驱遣出去。
邢夫人哭闹撒泼,也被林之孝家的与周瑞家的带人捂着嘴,拖拽下去。
西下里一片死寂。
杜子泰、金抱一,还有林之孝、单聘仁诸人皆走将进来。
“单夫子,劳烦您替咱们大老爷写那遗折。”贾瑞吩咐道:“便写我家大老爷,闻得有贼人兴乱,因念及自身一等将军之身份,携家仆护卫外出平乱,与贼人相斗之时奋勇当先,竟至被贼人重创。思及祖宗追随太祖、太宗创立基业之艰难,又感自身素日之荒唐,临终之时方有所悟,望皇上恕罪,且以嫡次子贾琏承继荣国府世袭爵位……”
贾赦一口鲜血险些喷出。
当下怒吼道:“老夫安好,哪里就到了写遗折之时?贾瑞,你究竟要作何勾当?竟敢如此羞辱老夫?”
贾瑞只作不闻,坐在椅上,瞧着单聘仁撰写奏疏。
此人乃是贾政身旁的清客,本就负有代写奏疏与书信等职分。
只是贾政为官颇为粗疏,单聘仁竟是毫无用武之地。
如此多年以来,撰写奏疏之机缘寥寥。
平日不过是陪着贾政读书、闲话、弈棋罢了。
此乃大家族所豢养之清客。
此时奉了命写那遗折,单聘仁写得大汗淋漓,几至握不住笔。
幸得好歹是正经举人出身,遣词造句并无差池,所书之字亦是笔锋圆润。
匆匆下笔,写毕便赶忙递与贾瑞过目。
贾瑞看了看,亦极为满意。
看罢,置于桌上晾干。
贾赦一首在怒吼,声震屋瓦。
贾瑞掏了掏耳孔。
对杜子泰道:“嗯,万事俱备,诸事皆妥,如今可送大老爷归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