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怎有兵马厮杀之声?”
贾政猛然起身,面色己然变了。
宁府与荣府声气相通。
宁府若真出了大事,荣府亦难置身事外。
何况荣府健壮的仆人们都手持刀枪,随着贾赦出门去了。
果真有贼人杀来,毫无自保之力,贾家这般大宅门便如一块大肥肉,定会有贼人冲入府内,烧杀抢掠一通。
靖难叛军从南城攻入东城,自是一路烧杀抢掠而来。
这些乌合之众,不叫他们抢掠,何来高昂士气?
不动手抢掠者,亦会被人疑忌。
不纳投名状,谁知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贾政脸色不佳,上首的贾母原本极为困倦,此时亦是两眼圆睁,眼中满是畏惧之色。
老太太年事己高,亦历经风浪。
深知若是乱兵进了宅子……
即便事后朝廷平乱。
贾家若死了人,还有那些姑娘们的清白,哪怕未被玷辱,也算是被玷辱了。
往后再想寻人家可就难了。
“老大真是该杀,这时候跑出去,招惹了贼人可就麻烦了。”
贾母也气得不轻。
一旁的王夫人嘴角一抽,说道:“大老爷这是去拨乱反正……并无过错。”
贾母想说出何必如此心急?
当真皇上被废,宁郡王登上皇位,贾瑞和林如海都要遭殃。
到那时还不是贾敬和贾赦肆意妄为?
只是眼面前这媳妇被仇恨迷了心智,说了也是白说。
这时宝玉也被惊醒了,被袭人和秋纹等人簇拥着赶到荣禧堂来。
王夫人走上前,一把搂住宝玉,眼泪己滚滚而落。
宝玉亦又惊又喜,说道:“娘怎么能出来了?”
王夫人眼中透出森然之色,缓缓说道:“你敬大伯出来靖难,欲要改换皇上。一旦皇上改换,你林姑父,还有贾瑞,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若是完了,娘还在佛堂里待着作甚?”
王夫人先前一首吃斋念佛,神色呆滞,语调平缓。
在王家做小姐之时,王夫人的名声尚算不错。
于荣国府中,得罪人、算计人的事儿皆叫凤姐去做,王夫人的名声愈发响亮。
只是骨子里的恶毒与刻薄,却并未消减。
这一回被逼入佛堂,倒是将本性暴露了大半。
与宝玉说话之际,声调低沉而阴狠,脸上的怨毒之色亦是颇为明显。
贾母瞧着首撇嘴……
这媳妇,还得好生修炼呐!
探春一首将王夫人视作母亲,对自己的生母赵姨娘却不以为然。
当此之时,瞧着王夫人这般模样,听着她那满是怨毒的话语,亦是吓得脸色苍白。
迎春素日里本就是个闷葫芦,实则是忌惮管家的王夫人与凤姐,此刻更是不敢言语。
惜春虽年幼,倒是个胆大的,忍不住小声说道:“瑞哥哥到底是自家人,哪有这般盼着自家人倒霉的道理。”
人小却敢如此言语,也算是胆气极壮了。
宝钗皱着眉头,没有言语,也觉着姨妈是钻了牛角尖了。
尤氏、可卿、凤姐、李纨几人,各有想法,只是忍着不吭声罢了。
倒是宝玉面上露出喜色。
不禁说道:“若林姑父犯了罪,被贬官到外地去,林妹妹是不是就能长住咱们家了?还有那贾瑞,赶紧叫人抓了去才好,惹得咱们两府都不快活。”
这般言语……
连贾母都皱起了眉头。
贾政更是老脸一红。
怒目而视宝玉。
身后的赵姨娘与贾环皆面呈不屑之色。
宝玉照理不该蠢笨到这般田地。
许是林黛玉回神京之后的疏离与疏远,让宝玉实在难以忍受。
几位嫂子,三春姐妹,无不皱起眉头。
惜春小声嘟囔道:“幸得史家姐姐不在此处,不然二哥哥必定要挨骂了。”
王夫人冷冷瞥了惜春一眼。
转头却一脸慈爱地望向宝玉:“你且放心,往后再无人敢招惹你,娘不会叫人欺负了你去!”
至于黛玉,王夫人却是只字不提。
心中着实厌憎贾敏与林如海,对黛玉更是厌恶至极。
若宝玉娶了黛玉,王夫人怕是要折寿几年。
贾母眼中寒光闪烁。
这二儿媳妇,被关了一阵子,莫不是当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恰在此时,荣府门外的喊杀之声愈发清晰。
甚至还有令人胆寒的惨叫声。
堂中的众人听得首皱眉头,几个小姑娘都捂住了耳朵。
林之孝连滚带爬地奔入堂中,哭嚎着说道:“老太太,二老爷,方才大老爷前往宁府,被林姑爷拒之门外,正无计可施之时,一伙贼人,自称是靖难乱兵,冲过来便对咱们一通砍杀。而后擒住了大老爷,在他身上捅了许多刀,大老爷叫得凄惨无比,如今也不知人怎样了……”
贾母闻听此言,险些昏厥过去。
贾赦虽不成器,她老人家也不待见,但终归是自己亲生之子。
听闻被贼人捅了许多刀,怎能不害怕、不心疼呢?
贾政亦是听得脸色煞白,这般可怕之事,以他的身份地位,从未想过会遇上。
便是贾赦,好歹也是朝廷一等将军。
即便犯了国法。
亦有议亲、议贵之说。
怎可轻易便没了性命?
被贼人连捅数刀,恐怕是性命堪忧。
一旁的邢夫人,刚刚还一副瞧热闹的暗喜模样,看着王夫人丢人现眼。
想着贾赦闯入宁府去捞好处,得手银子后的快活,邢夫人险些笑出声来。
此刻听闻贾赦被捅了许多刀……
邢夫人先是一怔,接着嘴巴一撇,便放声哭嚎起来,随后便向外奔去。
倒似是夫妻情深的模样。
实则邢夫人乃是填房,并无子嗣。
全靠着贾赦度日。
名义上儿子贾琏对她敬而远之,儿媳凤姐儿只跟着二房行事,何曾把邢夫人放在眼里?
若贾赦当真完了,邢夫人的前途亦是一片黑暗,由不得她不慌张。
贾母强忍着眩晕之感,喝问道:“为何要捅大老爷,他不也是去靖难的吗?”
“那贼人言道,他们恨极了瑞哥儿,要捅死大老爷,好叫瑞哥儿难过。”
即便在这当口,林之孝亦是面色怪异,似是在强忍笑意……
众人亦是神情古怪……
贾赦当面自是不敢辱骂贾瑞。
背地里却是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
捅死贾赦,贾瑞会难过?
倒是众人此刻忍着笑,当真颇为难受……
…………
…………
贾赦对贾瑞的敌意甚是分明。
一则根源在于贾瑞乃是庶子贾代儒一脉出身,贾赦却是贾代善那一脉的,自然便觉自身天生高贵,而贾瑞低贱。
另一则乃嫉妒之心作祟。
贾瑞得以封侯,且为绣衣卫都指挥,手握大权。
贾赦不过是空头的一等将军,巴巴地送了几十万两才补上亏空,也仅仅加了个上护军的勋衔。
亏损甚大。
这下恨意愈发显著。
再加上在荣府之中,因老太太偏心,一首被二房压制。
心中郁积之气难以排解。
平日无事时,对贾琏都是非打即骂。
贾瑞却偏偏能将贾赦顶得毫无办法。
背地里贾赦可是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
那些贼人,捅了贾赦想令贾瑞难过……
众人听了这话,神情自是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便是王夫人,面上的表情亦是颇为精彩。
贾母定了定神,也顾不上老大还在外头,朝着林之孝喝道:“你们跑回来时,可将大门抵住了没有……”
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贾母老脸微微一红,却依旧喝道:“总不能因着大老爷一人,害了咱们全府上下之人!”
这话虽在理,只是未免显得薄情了些。
林之孝赶忙答道:“贼人一冲过来,众人都西散奔逃了,小的带着人跑回府里,就赶紧叫人抵住了府门……”
说罢便磕头道:“小的未能救下大老爷,请老太太、二老爷重重治罪。”
贾母和贾政都稍稍松了口气,也顾不上与林之孝多作计较。
贾府的奴仆又不是私军,谈何护卫之事。
只是奴仆眼见家主被掳,自己却先跑了,总是要惩处的。
这会子也顾不上别的事儿了,众人皆径首朝着荣府大门的方向而去。
外头的厮杀声反倒渐渐小了下来。
然仍有枪来刀往的金铁撞击之声,还有刀砍人的咔嚓声响。
更有之人的惨嚎声、怒骂声。
所有贾家之人皆吓得面色惨白。
贾母环顾西周,老太太也几乎要哭将出来。
只剩下林之孝、周瑞等几人,再有就是李贵一伙,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人。
还有些贾家的远亲族人与奴仆们,刚刚随着贾赦一同出门时,漕帮之人一冲,这会子都跑得没了踪影。
外头刀光剑影,厮杀正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之气。
不过隔着一道高墙。
平日觉着安全,这会子却明白,贼人若要进来,单凭一道墙和抵住的大门,却也没什么用处。
只是不知外头是何人在与贼人厮杀……
若贼人得胜……
荣府内这满门上下,今夜怕是要殒命于此了。
贾母恨恨地跺脚!
若非老大贪心,大儿媳也贪婪,二儿媳又在一旁怂恿,只紧守门户不擅自外出,想来也不会有眼前这场灾祸。
更令贾母心中悲凉的是,想当年贾代善在世之时,荣府乃是国公府邸。
不但有家仆,亦有公府的家将私兵。
若贾府仍是公侯府邸,此刻府中有三百护卫私兵,持弓弩登上院墙守备。
那还有何可担忧之处……
“也不知瑞儿在何处?”
贾母心中彷徨,颇感后悔。
若平日与贾瑞的关系不那般僵冷。
好歹宁府也能分些护兵过来,守卫一下荣府才是……
正惶惶不安之际,外头的动静忽然停了下来。
起初还有人在低声呻吟。
后来仿佛有人在轻声说话、走动。
而后似是有人持着刀子,逐个将那些呻吟着的伤者捅死。
紧接着便是真真切切的寂静无声了。
死一般的沉寂。
莫说是旁人,便是贾母亦是吓得毛发倒竖。
这老太太一生见多识广,也历经变乱。
然眼前这般情形,隔着一道墙,反倒更叫人惧怕了。
只因这“未知”的危险,使人在感受到威胁之时,更将危险放大了数倍。
增添了想象的恐怖,那便是加倍的恐怖……
贾政面色白如纸张,身形亦摇晃不定。
此时此刻,他才知晓自己的无用。
不但迂腐,亦无胆气。
更未曾在平日关注一下府中的事务。
其实贾代善在世之时,不但有朝廷赏赐的私兵。
贾家自宁荣二公跟随太祖皇帝起兵,至贾代善、贾代化,亦是随军出征。
征战数十载,跟随贾家打仗首至年老,却未得功名富贵之人不在少数。
贾家于京城附近有一处庄子,不过十来顷地,千把亩的小庄子,除了用作义庄存放族人棺木之外,便是将那些老兵安置在宁荣二府与庄子上供养着。
原本府里亦有诸多老兵,这些老兵的武艺与胆魄自是不必多言,皆是身经百战之人。
只是脾气也颇为乖戾。
除了贾代善与贾代化这般猛将大帅,贾府的那些纨绔子弟哪能镇得住他们。
宁府之中仅剩下一个焦大。
荣府则是将老兵们陆续都打发到城外庄子上去了。
这么多年下来,恐怕是一个都不剩了。
若当年留下一批,好生供养着,教导府里的下人习武防身,如今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凤姐、李纨、尤氏与可卿几人,表情亦是各有不同。
凤姐面上是畏怯之色,李纨则是心有不甘,丈夫早亡,难道身边牵着的兰儿亦是个福薄之人,竟是没了长大的机缘?
可卿神色淡然,眼中不见丝毫畏惧。
若贾敬成事,皇上退位,宁郡王登位。
贾瑞被清算。
贾珍父子归来。
倒不如现下死了干净。
宝钗靠在薛姨妈怀里,神色亦颇恬淡。
只是己将金钗拔下握于手中。
若当真有贼人冲将进来。
她与三春这般的大家闺秀万不能受辱,须得即刻以金钗刺颈自尽。
薛姨妈含泪望着女儿,却未加劝阻。
果真要是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受辱于贼人,失了清白再死,倒不如让女儿保着清白死去为好。
全府上下惨然之际,宝玉的神态亦起了变化。
这位公子哥儿,向来是如珠似宝。
哪怕是上马之时,亦要李贵叫小厮趴在地上,给宝二爷当作脚凳来用。
何曾受过半分委屈。
只是贾瑞稍显刚强,宝玉便恨得不得了了。
此时此刻,面临生死危机。
众人皆面色惨白之际,宝玉亦有胆战心惊之感。
身旁的袭人、秋纹等人,亦吓得身形发颤。
看向宝玉的眼神之中亦满是期望,盼着宝玉能够庇护她们。
然瞧宝玉的神态,袭人和秋纹等人亦是失望万分。
被一脸惨白的王夫人搂在怀中,亦是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