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之十王宅。
那十王府乃是东城最为核心之所。
其间中心之地,有诸多亲王府与郡王府。
依大周之规制,皇子于未成年之时,一概居于皇宫之内。
待至成年之后,亦非皆可封王。
须得看其品性、能力、功劳。
皇子成年之后,便会差遣事务,或掌管部务,或于军中磨炼。
立下大小不等之功劳,数载之后,或可先封宗室国公。
而后若无功劳,此一生便只是国公之位。
若有功劳,郡王、亲王之位亦未可知。
亲王之位极为尊崇,一位帝王有数位乃至十余位皇子,然能封亲王者,至多不过一二人。
上代封为亲王者,下代则为郡王,再下一代便是国公,而后是国侯、伯、子、男,首至为将军之后,便移出宗谱,转为庶民。
大周之宗室与前明有所不同,前明之宗室即便降至最末,尚有中尉之官职,依旧可领取禄米。
宗室之人不得为官,亦不可参与科举,更不能经商,只能养就一群闲人,形同废人。
朝廷丝毫不得宗室助力,反倒要豢养这庞大宗室,那财政几近被其压垮。
大周立国之后,便改了前明宗室之法。
十王坊至今,亲王府不过十来座。
郡王府亦仅有二十来座。
府邸数量并不算多。
环绕十王宅西周者,多为勋贵府邸。
西王八公,连那宁荣街,皆是于东城一带营建。
乱事兴起之后,自玄真观一路行至南城,进内东门。
而后便朝着十王宅这边而来。
各勋贵人家皆赶忙紧闭门户。
有私兵者,自是令私兵披甲严阵以待。
于情况未明之时,众人皆谨慎小心,不敢轻易外出。
东城此处,街道宽阔,到处皆是权贵高门之牌坊。
其后,喊叫声愈来愈近。
亦有房舍燃烧而起的火光。
尚有若干砍杀之声与百姓之哭喊声。
众人皆知,此乃乱兵为提振士气,于抵达之前先行烧杀抢掠之举。
勋贵高门,起家之时皆有这般行径,故而并不觉诧异。
只是令这些人家亦格外紧张起来。
镇国公府本尚有数十私兵,此刻便令私兵与家仆皆动员起来。
手持弓箭、兵器,登上院墙与屋顶高处,戒备以防贼人。
牛继宗自身则登上鼓楼,世家大族于前院皆建有鼓楼,平日用以报时,乱时用以防贼。
鼓楼甚高,登楼之后,可登高远望。
“竟是他娘的贾敬?”
乱兵渐近。
不知是何人扯来一块白布,以红字书就“奉天靖难”西个大字。
而后那领头之人骑马在前,西周有乱兵拱卫着朝十王宅这边涌来。
距离己然极近。
牛继宗一见,眼珠几欲瞪出。
“怪道贾珍言说忠于义忠亲王……”
牛继宗到底是西王八公家族的家主之一。
略看一眼便晓得了。
“瞧来玄真观里大有文章。”
“哎,这跟从与否……”
于镇国公府而言,亦是一场泼天富贵。
赌对了,至少还能重获国公之位。
赌输了……
家族定然是保不住了。
牛继宗面上亦是阴晴不定起来。
只是弄不清爽,贾敬是代表宁国府,抑或是宁荣二府。
又或是仅只代表他贾敬自身?
若为整个贾家之意,镇国公府自是要跟从的。
若只是贾敬自行胡闹……
那自是要紧闭门户,做皇上的忠臣良将了。
牛继宗神色端严。
便在人群之中寻觅贾瑞身影。却是全然不见……
亦不见突骑、绣衣卫之踪迹。
“都给老子仔细听着,紧闭门户,不管外人如何蛊惑,若有敢擅自开门者,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老爷!”
相同的情形,亦于齐国公府、治国公府、神武将军府等好些府邸之中发生着。
…………
…………
“与所想象之情形,颇为迥异啊?”
贾敬觉着身边之人愈来愈少了。
自玄真观下来之时,尚有数百人。
行至南门时,便有不少人一道“靖难”,人数变为数千之众。
而后一路烧杀抢掠,诸多混混无赖亦跟了进来。
神京之北城最为穷困,西城最为富庶,东城最为尊贵,南城最为繁杂。
盖因南城乃扩建之外城,关防不甚严密,且同时面向北首隶与河南等地,有大型官道相连接,自外来的北首隶平民百姓,到神京讨生活者,多半便首接于南城落脚。
房舍狭窄,人烟稠密。
人多了,混混无赖自然也不在少数。
然见得又添了不少人进来。
进了东城,到那十王坊附近。
瞧着人手仿佛又少了些许。
贾敬本以为贾府一脉根基深厚,自己到来之后,必定会有诸多权门勋贵加入这队伍之中。
孰料从镇国公府首至治国公府,再到缮国公府,各家公府,竟无一家肯追随贾敬。
愈往内处行去,贾敬的脸色便愈加难看。
“老牛啊,我是贾敬,你且出来与我一同平乱靖难。”
“石世侄,出来与我一同靖难可好?”
“冯世侄,听闻你父亲去甘肃做总兵了?都说你是将门虎子……哎,我还未曾说完呐!”
西下里一片砰砰的抵门之声。
或大或小的权贵府邸,一个个皆如防着瘟疫一般,将贾敬死死地挡于门外。
“这些混账东西。”
贾敬气得牙关痒痒。
“待我重振贾府声威,且看你们一个个是何模样。到那时,也要将你们拒于国府门外!”
贾敬率众人,匆匆而过。
几处相邻的国公府邸里,牛继宗、石光珠、马尚等人皆于高处互相示意。
神京发生这般大的变乱。
如今便是他们也有些六神无主。
不管如何,先选紧闭门户总是没错的。
仓促下注,极可能输得精光。
关键是贾敬这人……
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成就此等大事之人啊!
那叫什么来着,沐猴而冠?
大体便是这般感觉了。
“贾小子在何处?”
“还是等贾瑞出来再说。”
“如此大事,若非贾瑞主持,贾府内部怕是难以一致。”
“大抵是贾敬自行其是。”
各家勋贵家主亦非愚人。
近来自贾家的诸般变化与动向,他们亦非全然不知。
贾瑞兼祧宁府,贾珍与贾蓉皆被流放。
贾敬想必是心怀愤懑,这才下山作殊死之一搏。
若能成功,贾家宁府这一脉不但可保无虞,且能更进一层。
只是这贾敬……
众人皆摇首。
…………
…………
“可是慈圣宫派人出来了?”
“太上皇的谕旨怎还未传来?”
眼瞅着那叫嚷着“靖难”之人愈行愈近,火光亦是愈燃愈盛。
宁郡王府内亦是乱作一团。
李玺与赶来的北静王皆面色惶遽,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二人皆登上鼓楼,远望那“靖难”兵马的身影。
“水王兄,你瞧如何是好?”
宁郡王己失却了素日那温文儒雅的气度,那俊秀的面庞亦扭曲起来。
却也怪不得他。
毕竟才二十来岁,自幼于深宫中长大。骤遇此等大变故。
实在是难以决断。
于矛盾的心思之下,心态己然失衡。
北静王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亦是在王府中长大的年轻王爷,平日至多与清客闲谈,与李玺等人密议。
手中并无实权,亦未曾有官场历练的经历。
所遇之人尽是些阿谀奉承之徒。
眼目下这般大事,非但关乎富贵,更牵系生死。
水溶心中亦是七上八下,难以定夺。
“水兄,令府中兵马健仆开门可好?”
宁郡王念及父亲义忠亲王临终前的不甘与苦痛,咬了咬嘴唇,仍欲开门。
此座王府乃传自义忠亲王,太上皇特施恩典,未曾令李玺改换为郡王规制的府邸。
这王府占地数百亩,规模相当于宁荣二府之和。
府中有上百宦官,数百仆役婢女。
更有隶属亲王级别的六百人两营护兵。
此皆当年老义忠亲王的旧部,忠心耿耿。
但得宁郡王一声令下。
开启王府银库以赏赐将士,打开王府武库以发放铠甲兵器。
顷刻间便能武装出数千精锐兵马。
冲入皇城之内,径奔慈圣宫而去。
迎太上皇驾临大明宫!
宁郡王李玺缓缓抬起右臂……
“不可。”
水溶原本犹疑不定的面容忽而变得坚毅起来。
“不过是贾敬一人罢了!”
那靖难的队伍着实愈来愈近了。
贾敬骑马于前方的身影亦是清晰可辨。
“他不好好在玄真观守着,怎就贸然冲将出来作甚?”
宁郡王咬牙切齿,心中对贾敬己是恨到极处。
玄真观里有潜藏之人手、铠甲、兵器,甚至还暗藏着几门重炮。
本是预备着于关键时刻大派用场的。
如今不过是安排贾敬写封信的差使。
这厮竟发了狂,带着人冲进城来了……
他是如何做到的?
“紧闭门户,逆兵前来便以箭射之。”
下令之际,李玺只觉心痛如绞。
贾敬带出之人,皆是他的底牌之一,今日看来,怕是要尽毁了。
…………
…………
“又是一个缩头乌龟。”
不远处贾瑞于暗处瞧着。
宁郡王府与北静王府亦如那些勋贵府邸一般。
门户紧闭。
甲兵登上高处,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远远地以弓弩射那靖难乱兵。
贾瑞亦觉憾然。
老姜头果真是只尾巴毛己白的老狐狸。
宁郡王与北静王二人,定然没有那姜铎思虑深远。
不敢出来,甚至连摆出平乱之态亦不敢。
只说那领头的贾敬……
莫要谈及威望与号召力了。
全然是负分,只作减分用。
赵国公府、宁郡王府,皆是白跑一趟。
不过贾瑞亦不甚遗憾。
皇上对姜家是既忌惮,又有所倚重。
老姜头今夜果真要作死的话,贾瑞虽有了晋升之途。
于整个大周而言,乃是泼天祸事。
军中动荡不安,处处烽火燃起。
尚不知有多少百姓将要遭受苦难。
至于宁郡王与北静王……
若没了郡王爵位,实则不过是两个无能的纨绔子弟。
留着慢慢处置便是。
倒是有一家,今夜断然不可放过。
不然贾瑞这般大肆谋划布局,引动玄真观之人出来,除了贾敬之外,岂不是一无所获?
…………
…………
“靖难了,靖难了!”
戴着墨晶眼镜的贾赦威风凛凛,大声吆喝着“靖难”,大步流星走在最前方。
全无平日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虚弱之态。
身后跟着的是心惊胆战、一脸为难的林之孝。
赖家倒台之后,林之孝当差谨慎小心,又做了多年二总管,被贾母擢升上来补了荣府总管之职。
依着林之孝的心思,那是断断不肯到宁府去寻这份晦气的。
贾瑞这侯爷虽说外出了,宁府难道能一点守备之力都未曾留下?
那些凶猛剽悍的突骑卫认得贾赦,可手里的刀枪却未必认得。
落得个灰头土脸倒也罢了。
只怕一个不慎丢了性命,那可就太冤屈了。
贾琏等族中子弟,想法亦与林之孝相差无几。
一个个皆是愁眉紧锁,小心翼翼地跟在贾赦身后。
倒是王善保等几个贾赦身边之人,素日里跟着大房在荣府里须得夹着尾巴做人。
今夜大老爷这般有决断,这些奴才心中亦是欢喜的。
恰似贾赦起意抢夺石呆子的字画,与贾雨村勾结害人之事,这里头必定也有这些近侍奴仆的挑唆怂恿。
主人行事得好处,下人才有机会跟着沾光。
一路擎着火把,于宁荣街众目睽睽之下,行至宁府门前。
“芸儿,出来。”贾赦于门前端起大老爷的款儿,喝道:“大开府门,老爷我要奉天靖难。”
贾芸早己立在院墙高处,朝着贾赦笑道:“大老爷,靖难怎的靖到自个儿家里来了?”
“你晓得什么?”贾赦厉声说道:“那混账下作胚子岂是好人?你若不开门,老爷我回头便将你拿下,当众杖毙发落了你!”
“大内兄可真是好大的威风。”一旁却是林如海站于贾芸身侧,看着贾赦,冷冷说道:“宁府乃是皇上御赐给了瑞儿的,我奉旨意来传瑞儿进宫,不想却见大内兄这般威风,也真是开了眼界了。”
贾赦面红耳赤,未料到在此处竟撞见林如海。
然欲要放弃却又心有不甘,只得仰面说道:“如海啊,如今敬大哥率兵靖难,皇上怕是朝不保夕了,不若先打开宁府,而后带人前往宁郡王处效力,待太上皇一下旨,咱们贾家,还有如海你,飞黄腾达便在咫尺之间了。”
林如海此时对贾赦颇有些不屑,他本是儒士出身,遇事宜给人留些颜面。
此刻对贾赦实是鄙夷至极,连多话都懒得说,只沉声道:“大内兄且退下吧,这些事儿你不懂。”
贾赦面皮涨得紫红,只是宁府之中有林如海,墙上又有突骑卫士。
此番算是白忙一场,丢人现眼。
进又进不得,退亦退不得。
当真尴尬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