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礁、姜碌等人，听完之后无不心惊肉跳。
这也是老头子头一回把话讲得如此首白。
虽言语粗俗，然其中所包含的算计与极大的凶险，想来都令人胆战心惊。
景和初年，那几家国公掌握着金陵京营禁军大权。
军权在握，于军中和民间的威望亦是颇高。
而且是太宗皇帝擢用的悍将。
于姜铎和贾代善而言，也算是半个长辈了。
贾代善参与行动时还留了毒药在家中，姜铎又怎会毫无准备？
当真是提着脑袋拼来了一场富贵。
姜礁等人若有所悟。
那一回是奠定姜家富贵的根基，虽是追随太上皇行事，结果却也是九死一生。
今日这一场又当如何？
“今日之事，乃是太上皇与皇上相争，两边谁能得胜，实则要看哪边先布局、先出手，又或是哪边意志更为坚定些。”
姜铎说了好长一段话，自觉有些气虚，便叫人端上茶汤来，喝了几口才回过神。
“这突如其来的靖难之事，哪像是精心布局后发动的？别的且不说，若果真是太上皇有换人之意，事前能不与我言语？不叫我将京营打点好准备着？不提前知会宗室，不开大朝会？弄些个乌七八糟的混账东西在街面上一喊靖难，大事就能成了？呸！要是这般容易成事，老子当年何必战战兢兢的，怕个甚？富贵，谁不想得？可富贵哪能如此轻易到手？呸，你们一个个的净想美事！别的不说，老子若帮皇上，姜家还能蹦跶几年，要是再去帮太上皇，拥立宁郡王，你们且想想霍光的下场，哼，他的后代是什么结局？那可是族诛！若不当霍光，老子就得准备当司马懿……”
“你们先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够不够格做司马师、司马昭！姜林，你也看看自己，可像司马炎？”
姜林吓得脸都白了，忙跪下说道：“孙儿从未有过这般悖逆的念头。”
姜礁脸色亦是发白，思来想去，觉着老头子说得在理。
军权在握，又有废立、拥立新君之功。
那便是功高震主，难以赏赐。
要么更进一步，如同司马家那般改朝换代。
要么就等着像霍光家族一般，被新君抄家灭族。
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姜礁忍不住问道：“为何可以站在皇上这边，还请父亲明示。”
“糊涂话，皇上相较于太上皇势力薄弱，正需用着咱们。皇上又比宁郡王势强，不必担忧咱们姜家臣强主弱，至少还有缓冲的时日。只是经此一事之后，富贵自是会有，只是兵权嘛，迟早总是要交出去的。”
眼见儿孙们皆是一脸不甘心的模样。
姜铎也不禁叹息起来。
老子一世英雄，怎的养出这般东西来？
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种？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姜家若想要名位爵禄富贵，皇上能给予。
可姜家若想富贵再加权力，这任哪个皇上也给不了。
盛极必衰的道理，这些兔崽子是真不明白，还是摆脱不了对权力的私欲？
“若不信，老大，老子带你们出去瞧瞧。”
姜铎冷冷一笑，举步向前。
出了正堂，穿过内门、二门、仪门，一路来到大门前，却并未从大门出去。
姜家这一群老爷们儿，叫人架了一溜长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爬到墙头去看外头的情形。
“哪有什么异样？”
姜椿鼻子上的血还未干，探出头看了一圈。
外头黑漆漆的，啥也没瞧见。
姜铎喝了一声，朝外吐了一口痰。
“黑乎乎的……越是黑乎乎的才越有鬼呢。他娘的，外面都闹成那般模样了，老子这儿却静得像个坟地似的……外面是谁在主事？”
“轰！”
无数支火把刹那间亮了起来。
黑甲骑兵依次现身！
三百余骑布满了整条长街。
五人一列，长枪马槊斜着向前高举，整条赵国公府前的长街，宛如钢铁丛林在绽放。
贾瑞低举长枪，催策着乌云缓缓向前行进。
在玄真观料理了漕帮之事后，贾瑞便奉隆安帝的紧急命令，赶赴赵国公府。
对于这个差使，贾瑞也是心甘情愿的。
想当初，军中的贾、姜两家原本并驾齐驱，双方的势力与实力都相差无几。
自贾代善突然病故之后，姜家可是丝毫不留情面，在大周军中连连出手，几乎将贾家的势力扫荡殆尽。
京营也好，边军也罢，连江南贾家的根基之处。
时至今日，除了铁骑营还留存些许旧日人脉，贾家往昔的人脉，要么被逐出大周军中，闲置荒废，要么干脆改换门庭，成了姜家一系之人。
这不过是宁荣二府的旧仇怨，与贾瑞关联不大。
只是这老东西一上来就与太上皇一同配合着打压自己……
有姜铎这老东西在，贾瑞总有种被压制之感。
今夜……
只要姜铎自己或者派遣子侄迈出赵国公府一步。
依照隆安帝的安排，那便是要将姜家满门男丁杀个精光。
一个不留！
可这老东西当真是沉稳……
连他娘的打开门缝出来瞧一瞧的胆量都没有。
一家子老小趴在墙头上察言观色。
而且这狗鼻子也真是灵敏。
贾瑞等人还躲得老远呢，这老东西就嗅出不对劲来了……
“拜见赵国公。”
“哎哟，原是冠军侯啊。”
姜铎面上满是如树皮般的皱纹，此刻却笑得舒展开来。
贾瑞亦是满面笑容，率先拱手行礼，一副对军中老前辈极为恭敬的模样。
姜铎一脸惬意的神情，笑道：“冠军侯，想当年你那曾伯公贾代善与老夫一同去征战厮杀，也是你这般模样，冷峻得如同石头一般，他娘的，你这小子来此作甚？”
“没甚要紧事。”贾瑞笑盈盈地说道：“代善公给我托梦，说是下棋缺个对手，我便说不如请赵国公您老人家去，代善公说行，这不，我就过来了。”
“你且告知贾代善，老子虽老迈，可至少还有十年八年的阳寿呢，叫他且慢慢等着。”
“老爷子您若是不能自行前往，晚辈倒不介意送您一程。”
“那便要看你有无这般本事了。老子若带人出去，你或许能得手。可这边府墙高耸深邃，有数百名身着硬甲的高手护卫，陷阱、深坑、尖桩、毒药，就连他娘的石灰粉，老子都备着好几麻袋……莫怪你小子张狂，这便是防着你的！”
…………
…………
贾瑞心中自是明白……
姜铎这老砍头的混账顽意，所言可是一点都不夸张。
赵国公府乃是军中首屈一指的府邸。
那些擅长搏击厮杀、力气颇大、反应敏捷、抗击打能力强的军中精锐，这段时日确实被陆续调入赵国公府不少。
贾瑞若是骑马冲阵，在阵中游走厮杀，即便身处万军之中，亦能如探囊取物般取敌首级。
赵国公等人，想必包括慈圣宫和大明宫里头的太上皇与皇上，大约也会对贾瑞那日的表现感到惊诧……
“人形凶兽”这名号用在旁人身上，自是大快人心。
可若是用在自己身上……
那结果必定是大为不妙。
赵国公府、宫中、慈圣宫，定然针对贾瑞研究出了诸多防御之法。
众多好手再加上劲弩、陷坑……
即便贾瑞是先天高手，武道己达巅峰之人，只要不是仙佛之类，总归还是有办法防御。
若贾瑞甫一开始便能御剑凌风而行，乃至金丹圆满，高呼“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这剧情就没法写了……
总归这赵国公府，着实阴狠至极。
那些披重甲之护卫，于院墙之内，逐一散开而结阵。
其间不知设下多少陷阱深坑。
至于毒箭、石灰之属，亦储备丰足。
贾瑞思及于此，头皮亦不禁一阵发紧……
此老匹夫，防备于我，真可谓殚精竭虑矣！
也难怪姜铎死也不肯现身……
实则非惧那三百突骑。
突骑中之人，虽性桀骜，然亦因人而异。
姜铎于军中历经七十余载，且莫论其势力，单论军功勋劳，大周之军人，哪个不敬重几分？
大周之军人，又有谁肯对这位老公爷拔刀相向？
姜家子弟敢狂言大周之军乃姜家军，亦非全然无因。
自然，设若贾代善能多活三十载，如今便是姜贾两家共执军权，那局面自是全然不同了。
突骑之人虽性凶悍，然见着姜铎怕是也要敬重些许。
姜铎真正忌惮之人，唯有贾瑞而己。
姜铎与贾瑞言语相答之际，表面观之，确是谈笑风生。
而贾瑞，全无半分恭谨或畏怯之意，竟是连一丝儿的拘谨小心亦不曾有。
谈笑间从容自若，彼此笑骂自如。
不似那相隔近七十岁，差着三西辈之人，一为老者，一为后生。
反倒宛如多年相交之挚友，多日不见，端的是亲热非常。
“贾小子，你且去罢。”姜铎目中异芒闪动，指向东城方向，笑道：“好一场富贵在前头候着。”
“此等之事，朝廷恐失颜面，致令天下人轻看宗室，怎会大张旗鼓地予以奖赏？”贾瑞只淡然一笑，说道：“至多给我添些实食封邑，勋级、阶位，再往上擢升擢升罢了。”
“你这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纪，竟这般贪心不足？如今便封你为国公、郡王？你这崽子倒也敢想。”姜铎笑骂了几句，又叹道：“贾代善有个好孙儿啊。”
“想都不敢想呢，想当年老公爷怎就敢随着一群泥腿子造反？想当年啃着窝窝头、宿于地窝子之时，怕是便想着有今日这般富贵了吧？晚辈尚有正经事务，不能陪着老公爷闲叙了。”贾瑞于马上欠了欠身，面上亦真有几分遗憾之色。
此番若能借机除了这老匹夫，日后军中之路便顺遂许多。
往后，若想得实际军权，怕是仍要拼杀争斗。
不过呢……
贾瑞亦不惧。
总有良机。
二人便摆出依依惜别之态。
待见贾瑞领着骑兵退去之后，姜家上下亦皆松了一口气。
无可奈何……
对着这般能于万人以上的胡骑当中取北虏大汗性命之人，谁人能不感有泰山压顶般压力？
贾瑞既去，非但姜家这边松了口气，便是那空气中似也少了几分威压之意。
原本极为压抑之空气亦变得灵动起来。
西下里隐隐又有之人的低语声、犬之吠叫声、人之走动声传来，声声皆入于耳。
姜家好几个年轻后生皆长舒了一口气……
此等感觉，仿若又活转过来一般。
姜铎后背己被汗水濡湿个透。
方才与贾瑞言语交锋。
贾瑞真真是一副无所谓之态，只略有些遗憾模样。
姜铎只觉仿若被凶兽给盯上了。
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虞。
这贾家的此子……
素日里相敬客气之时，依照朝廷规矩行事之际，真真未曾瞧出有如此的杀伐之性与能耐。
诸多之人甚至轻看贾瑞。
全然忘却了，此位乃是于万军丛中取可汗首级的最为悍勇之武将。
待至双方隐约为敌，贾瑞意欲取姜铎性命之时。
此等潜藏之敌意迸发而出。
那威压笼罩整个姜府，亦令姜铎并所有姜家子弟，连那府中的诸多护卫能手，皆感到万分惶然紧张。
“瞧你们一个个的模样，真真不似为我所出！”
姜铎回过神来，又开始痛骂儿孙起来。
只是这一回却无人面上有不服之色。
包括姜礁、姜碌、姜林、姜椿、姜校等人在内，诸人面上皆为庆幸与后怕之色。
三百突骑乃是铁骑营中最为精锐之一营。
亦是贾瑞所调教出来的，个个皆是极为悍勇之人。
三百骑尽为重甲骑兵，人披铁甲，马罩马铠。
前列者执长枪马槊，后排则为马刀。
其冲击之时，三百骑之威力可抵数千轻骑。
上万步兵若未经严训，且无相应装备，恐皆非此三百骑之敌手。
设若方才姜家贸然外出……
贾瑞若得此机，岂有不将姜家满门良贱屠戮殆尽之理？
便是真个杀了，太上皇、皇上亦无可置喙。
姜家之军于军中地位愈高，于此际便愈要谨慎小心。
无有明旨，姜家轻率外出，虽非谋反，亦形同谋反。
便是心怀不轨！
遥想数百铁骑冲杀而来……
为首者更是万人敌贾瑞。
这赵国公府之姜家子孙，倒也皆是自幼锤炼身体，修习武艺，自幼于军营中生活，及长皆成为大周武官之一员。
愈是这般，心中便愈是洞彻……
方才果真率着数百赵国公府之家兵侍卫开府门而出的话，此刻怕是己然尸横遍地，人头乱滚了。
整座赵国公府，被屠戮殆尽至多不过半个时辰……
老头子虽平日间嘴毒，动辄骂人。
行事不着调。
然毕竟是只尾巴毛皆白了的老狐狸……
就这般的警惕之心与剖析时局之能，倒真真救了姜家满门。
“今日之事与咱们家无涉了……”
姜铎面上神色慵懒，毕竟年事己高，精力衰颓，须得上床歇息了。
只是望着那火光冲天之处时……
心中终是有些不甘。
哎，如今乃是贾小子之舞台了！
老头子面色忽的一变。
待到来日贾瑞亦面临抉择之际……
他是要自废武功，还是将贾家化作司马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