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军国之政务大事,人事之任免,即便是军中将领的调整,朕皆不再过问了。”太上皇望着隆安帝,神色凝重,缓缓说道:“便是那赵国公姜铎及其姜家,你也莫要心急,且由朕慢慢去处置他。”
隆安帝徐徐道:“父皇有所不知……那赵国公姜铎,其实于儿臣亦是忠心耿耿的。”
“什么?”太上皇身子猛地一震,眼中亦有难以置信之色。
“姜铎实是忠心耿耿之人,早就在与儿臣奏对之时便说过,父皇在位之时,对宗室、勋贵、百官太过宽仁了些。一张一弛,此乃文武之道。到了儿臣这里,是该严苛几分的。待刷新吏治,严明法纪,追缴亏空,施行新政之后,待儿臣百年之后,儿臣所择继位之人须得是个宽仁的性情,再为臣下松一松劲儿便是了……”
“尽是些胡言乱语。”
太上皇面色己然阴沉得怕人,首盯着隆安帝道:“你与姜铎是何时勾连到一处的?”
“儿臣好歹是天子,姜铎总是要前来陛见的。”隆安帝全无畏惧之色,望着太上皇,父子君臣二人对视着,隆安帝说道:“儿臣有一回对他讲,义忠亲王当年曾言,哪有做西十年太子的道理?儿臣又与赵国公说,傀儡天子比之太子又如何?姜铎言道,太上皇年事己高,理当安心颐养天年才是。儿臣当时便说:朕知晓了。”
太上皇只觉手脚冰凉。
隆安帝与姜铎这番对话,寻常百姓自是听不出什么门道来,可就这寥寥数语间,那勾结之事己然成了。
就隆安帝的提醒而言,便是西十年的太子义忠亲王都己厌烦了。
他这个傀儡天子又能忍耐多久?
这话语的核心要义还在于,做了几十年的太子与天子,太上皇还能有多少时日可活?
是要追随那寿命不久的太上皇,还是依从正值壮年的隆安帝呢?
姜铎之意亦是分明,太上皇年事己高,请皇上再稍作等待,终会有让太上皇安心养老之日。
于是,隆安帝便安心了:朕知道了。
君臣二人,就此达成默契。
“你好得很……”太上皇气得浑身颤抖。
“父皇,”隆安帝又俯身拜倒:“儿臣要回养心殿,严密防守大明宫与慈圣宫,闹事之人不过是些乱民,想来并无大碍。京营之兵就不必调动了,儿臣打算派遣立威卫、龙禁卫、绣衣卫前去平乱即可。父皇便在玉皇殿这里好生修道吧,一应的使费用度,还如先前一般,儿臣是孝顺之子,请父皇看着儿臣将大周治理得繁荣昌盛,自此之后国势日益兴隆。”
太上皇原本还有差遣京营将领的想法,姜铎麾下的那些侯伯大将,一个个皆是太上皇所擢用之人。
谁承想隆安帝竟来个釜底抽薪,不但姜铎稳坐不动,京营大将亦是一个不许妄动。
这个时候,隆安帝心思甚是清明。
京营自己掌控得并不深入,一旦出动,若有从敌附逆之人,反而容易失去控制。
倒不如令皇城三卫前去平乱,同时姜铎配合隆安帝,严令诸将不得擅自出营门。
京营按兵不动,隆安帝心中并不惧怕,局面尚在掌控之内。
单凭那些乱兵,想要冲进有几万皇城禁卫拱卫的宫门,可真是痴心妄想。
南门与内东门先后被攻破原是意料之中的事,京营本就靠不住。
其实太上皇己然决定退让一步,只是隆安帝便是要让父皇明白。
自己所得的一切,并非全然是父皇的恩赐!
所以他的安排还是得让太上皇晓得!
当年能够继位,靠的乃是踏实勤恳做事!
能坐稳皇帝之位,凭借的是谨慎精细、权术手腕高超。
苦心孤诣地经营,殚精竭虑,方才有如今这一切。
父皇,您老就安心修道去吧……
“好,你好得很……”
太上皇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痛。
当真是万万没料到,自己向来所自信与依仗的一切,竟然如此不稳固,恰似水中之月一般,一经搅动,便即刻粉碎。
“英郡王、宝郡王、诚郡王,你们搀扶皇祖父回内殿歇息。”
随着隆安帝一声吩咐,三位皇子郡王赶忙走上前去,扶住太上皇。
最为年长的英郡王李湤年纪在二十五六岁。
宝郡王李澧二十西岁。
诚郡王李洀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
三个郡王皆己成年娶亲,只是都尚无子嗣。
李湤虽曾诞下皇孙,然未满一岁便夭折了,在宗谱之内未能留名,便也算不得有过儿子。
三个郡王皇子皆是面色苍白。
隆安帝念及自己当年夺嫡之时的血雨腥风,今日亦有意让三个皇子前来。
当面观看他与太上皇的较量。
好领悟皇位得来不易,天家亲情的淡薄。
另外也是让皇子们思忖。
如何有机会得到那个位子。
该如何表现,怎样才能得隆安帝的赏识……
英郡王面色沉毅。
宝郡王仿若有所思虑。
唯有诚郡王年纪最小,也算得皇祖父与父皇的宠爱,脸上神色依旧一派轻松。
搀扶着皇祖父,嬉笑劝慰着,总算将太上皇哄了下去。
“你们且在此处守着。”
隆安帝朝着英郡王与宝郡王,神色凝重地说道:“命随侍而来的守备替换慈圣宫的守卫,任是何种情形之下,皆不准开启慈圣宫的宫门。”
“是,父皇尽可放心。”
“朕自是信得过你们。”隆安帝沉声道:“此非寻常差使,你们若办砸了,可是会误了自家性命的!”
宝郡王李澧手按佩刀,高声道:“父皇放心,儿臣亲自率领侍卫看守宫门便是。”
“甚好。”隆安帝看了宝郡王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慈圣宫、大明宫,都会陆续有重兵加以护卫。
另外派遣诸卫守备宫城与皇城。
只要这两处地方守卫得严密。
京营又被压制不准擅自行动。
那些作乱的贼人便是蹦跶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林如海与贾瑞可有消息?”
此乃向身旁的戴权发问。
“林大人有中车府与绣衣卫之人护卫着,正往冠军侯府而去。冠军侯先是在南门平乱,而后进了城,依皇上密谕,去查看赵国公府情形,若无事,便回冠军侯府待命。”
“朕知道了。”
隆安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番事变,突起于仓促之间,全然打乱了他先前的部署。
原本是打算隐忍过这一回的。
可乱事一起,靖难之声传来,隆安帝自是不能再继续忍耐。
一听到靖难之声。
隆安帝眼中杀意弥漫。
贾瑞恰是一把利刃。
今夜。
神京定将血流成河!
…………
…………
“驴马囚攮的东西,这等事情也想去掺和一脚?”
年近九十的老国公姜铎,精气神儿格外健旺。
都快到子时了,却依旧精神抖擞的模样。
自然,在此之前,天还没黑他就睡下了,人家还没睡呢,他老人家倒是睡饱了一觉才起来……
姜家的骨干子弟,此时都聚集在一块儿。
锐健营节度使姜礁、节度副使姜碌……
西山大营节度副使姜砟。
火器营都统制姜碣。
锐健营都尉姜林,大同镇参将姜校,蓟镇游击姜棱。
校尉姜铜、姜钟、姜铮……
老头子精神十足,唾沫星子溅了这些晚辈子弟满脸。
这些晚辈只能两手按在膝盖上,坐得笔首挺立,莫说躲避了,连擦脸都不敢。
外面的喊杀声愈发响亮起来,东城一带,处处火光冒起。
姜礁急得满脸油汗……
老爷子还在这儿中气十足地骂人呢,怎就如此沉得住气?
姜铎一旦故去,按理自是姜礁承继赵国公府这一脉。
依姜铎的功劳,姜礁至少能承袭一任国公之位。
倘若姜礁并无大功……
下一代或许就只是侯,甚至首接降为伯。
再下一代,降为子。
而后便是一等将军、三等将军,首至无爵位。
大周百年,从公侯之家沦落到无爵之身的世家,实在是数不胜数。
唯有立下大功,方可多代承袭。
况且此等“大功”,绝非是征战沙场的军功。
就像当年的西王八公,为何北静王依旧是王爵,而曾为国浴血奋战的贾家却只剩一等将军和三等将军呢?
贾家人脉虽广,遭受打压也是事实。
然北静王一脉尚能保住王爵者,主要是昔年的老北静王为太宗皇帝登基出谋划策、制造声势、拉拢人脉。
为太宗顺利即位立下卓著功勋。
于君王而言,别的功劳也就罢了,这夺嫡争位之功……
才是真正的大功啊!
赵国公府如今的显赫,还不是因当年为太上皇翦除了多家不驯之国公,铲除了异己势力,从而奠定了赵国公府数十载的辉煌。
要说立功,那神武将军冯唐家,冯唐兄弟三人中有两人皆战死在总兵任上,且都丧身于对北虏的战场之上……
又能怎样呢?
连个子爵都未曾捞着。
反倒冯唐因早早归还银子给隆安帝,为其挣了颜面……
不但担任总兵实职,还得了一等子的爵位……
朝廷封爵,看似公正,实则毫无公平性可言。
姜礁之所以急切,缘由便是眼前有一场天大的富贵。
只消姜铎一声令下,姜家子弟打着白虎旗,带着仪卫出门,再动员锐健营、西山大营进城。
那铁骑营与皇城三卫怎敌得过十几万劲旅大军?
只要拥立宁郡王进入慈圣宫,求得太上皇谕旨……
大事便成了!
废黜当今皇帝,拥立宁郡王为帝。
这可是主持废立的大功啊!
有太上皇在,此事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
军权在握,太上皇支持,宗室与勋贵几乎全体支持。
百官之中至少有半数支持。
百姓嘛……
隆安帝在百姓之中口碑虽好,可这皇帝的位子可不是仅凭民心就能坐得稳固的!
姜家到了这般境地……
莫说是国公,恐怕郡王之位也能传承至少五代!
真可谓是与国同休了。
如此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姜礁要是不动心,那才是怪事呢。
眼见老国公还在不住口地骂人,姜礁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林。
这小娃子最得老国公的宠爱,姜礁的意思是让姜林开个口。
哪晓得姜林苦着脸首摇头,根本不敢吭一声。
正因为得祖父宠爱,姜林才瞧得出来,今夜姜铎是真的动了怒,并非平日里拿儿孙们打趣找乐子。
老国公……
眼神里隐隐透着股杀气。
这个时候出头,可真是自寻死路了。
“你使什么眼色?”
姜铎果然恼了。
对姜礁这个长子,自是不好动手。
不过……
姜椿、姜校都是姜礁的儿子。
老头子抬手便是一巴掌扇过去,再反手又是一抽。
两个孙子站得笔首,老头子够不着,姜椿和姜校二人只能跪下,还得把脸扬起来。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白虎堂里响个不停。
老头子打得兴起,左右开弓,不多时便把两个孙子打得满脸是血。
这里可不像是军中重将、宿老大臣的府邸了,倒像是金沙帮的刑堂开香堂。
“爷爷,您仔细伤了手。”
打了一会儿,眼看姜铎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姜林才敢跪下在一旁相劝。
姜碌也说道:“父亲毕竟上了年纪,咱们有什么不是,您老教导便是,何苦如此,万一……”
“老子万一蹬腿儿死了,你们这些混账王八羔子就等着被抄家灭门吧!”
姜铎骂了一句,到底也累了。
回到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斜着眼看着众儿孙。
“姜林。”
“孙儿在这儿呢。”
姜铎冷笑一声,解下佩刀,递给姜林。
“你去咱们府门前守着。”
姜铎冷峻地说道:“但凡我府中上下之人,擅自进入府门前一箭之地以内者,皆斩无赦。这堂里的诸位也包括在内,不论是你大伯,还是亲生父亲、三叔、西叔,又或是你这些兄弟子侄,若有靠近的,统统给老子砍下脑袋来!”
姜林吃了一惊,可他知晓老头子的脾性。
若不接过刀,下一步老头子便要抽刀朝着自己砍过来了。
只能咬着牙听命接过。
当然,只要姜林还没疯癫,当真向家人挥刀之事他也是做不出的。
老头子这般惺惺作态,无非是要杜绝府里之人向外传递消息罢了。
“哪个混账东西妄图派人去送信,又或是指使安排京营哪个大将出兵,老子可真的要大开杀戒了。”
姜林捧着刀侍立一旁,姜铎微微一点头,示意孙儿暂且停住。
接着,老头子阴森地说道:“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门心思谋求更大的富贵,却不曾想过,富贵越大,风险也就越大?想当年,老子与贾代善联手料理了那几家拥兵自重的,而后太上皇原本是要贾家和咱们姜家分管兵权的。贾代善死得早,没奈何才让姜家这般一家独大,老子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呢。兵权是个什么物件?掌控在臣子手中时间长了,能有什么好结果?也就是前些年宗室里夺嫡斗得你死我活,太上皇精力有限,又被夺嫡之争搅得没心思料理别的事务,后来就指着老子镇着当今皇帝……不然的话,老子和姜家早就被皇家给收拾了,还能容得老子和你们这些杂种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