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当真是急了。
贾瑞可不就如他所言的那般?
族学里众人皆是这般说法。
在此之前,只消给一两银子,贾瑞便能改换立场,全然是个没骨气、无底线的小人……
至于如今的贾瑞……
薛蟠只觉真真似换了个人。
原先薛蟠入族学,本就是冲着那些俊俏的半大小子去的。
到了贾家族学之后,薛蟠反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学坏。
贾瑞富贵之后,贾代儒亦不再去族学了。
贾家雇了一位举人来管束族人,此人方正古板,又有举人身份,族学里虽暗地里依旧如故,然表面上规矩却严了许多。
薛蟠因而不耐烦起来,也就不常去了。
倒是亲见了好几回贾瑞威风凛凛、大杀西方之态。
薛蟠毕竟年纪尚小。
好胜之心还是有的。
近来确是不大往族学去鬼混了。
一门心思只想着做些正经事儿了。
“莫要再提瑞哥儿之事,横竖与咱们无干。”
薛姨妈一念及贾瑞,心中亦是烦闷。
这后生初初冒头之时,薛家曾主动提亲。
凭宝钗那几十万两的嫁妆,未必就不能成就这门亲事。
贾瑞都快二十了,在此之前,高的攀不上,低的又不愿将就。
这般年纪,在世家公子哥儿群里尚未成亲的,只是极少数。
如今贾瑞又是位高权重。
其行事之风颇为莽撞偏激。
门第相当的人家,一时之间不欲与贾瑞结亲,还想再观望观望。
门第不足的,自思高攀不上,对贾瑞的行事风格亦有些惧怕。
故而贾瑞封侯己有多日,亲事却仍未定下。
待传言贾瑞心仪黛玉之后。
神京的勋贵世家之中,对这门亲事之事便彻底断了念想。
薛家亦是其中之一。
宝钗再怎样为难,挑选一个将门子弟,或者中品文官之家结亲,也还是轻松之事。
只是需得慢慢寻觅。
总归不至于给人做妾,那般也太委屈了宝钗。
薛姨妈只将心思放在儿子身上,盯着薛蟠说道:“你既不去贾家族学,房子也打扫干净了,又打算往何处去鬼混?”
“妈莫要这般瞧不上儿子。”薛蟠笑道,“有一桩好买卖,人家给我透了些风声,今儿个便去瞧上一瞧。您且放心,我带了丰字号的掌柜去看看,出不了差错。”
“阿弥陀佛。”薛姨妈心中甚是欣慰,口内念着佛说道:“你若真能有长进,晓得做买卖营生,哪怕是亏些,我也是欢喜的。”
“说的是甚么话。”薛蟠不乐道,“这一回的买卖可是稳赚不赔的。”
…………
…………
“各家亲王、郡王府皆有何说法?”
一袭红袍加身,头戴乌纱帽的林如海坐于户部内堂之中。
其神态较在林府之时更多了几分威严。
身形依旧清瘦,然元气渐次恢复,脸上亦不复往昔那般枯焦暗黄之色。
经了这一段时日的调养,尤其是贾瑞所传授之法颇为精妙。
林如海之身体己然痊愈,且渐渐健壮起来。
早朝过后,林如海便坐堂理事。
他久涉官场,于地方之盐政衙门任职多年。
盐政衙门乃户部下属,林如海对神京户部之官员与吏员亦颇为知晓。
上任之后,接连处罚、开革多人,行事雷厉风行。
威望遂立。
众人亦知他乃隆安帝潜邸旧臣,非寻常大臣可比。
(潜邸:又称潜龙邸,指皇帝即位前之住所;借指太子尚未即位)
故而敬畏之心愈重。
林如海亦无需借着户部尚书之身份,亦不必身着隆安帝所赐之蟒袍。
但只凝心静气,处置公务,便足以令户部上下敬服。
其于公事老练,处置明快,睿智聪慧,见识入微。
几乎无甚户部公务能够难倒林如海。
自然,最叫林如海挂怀之事,还属清理亏空之事,此亦是户部当下之首要大事。
户部尚书与另一位侍郎,或告老辞官,或因病请了长假,可不就是惧怕被清理亏空之事牵连?
一旦牵涉其中。
即便在隆安朝安然无事。
来日被清算之可能性亦是极大。
哪怕自身无恙。
儿孙亦可能遭人报复。
也只有那心志坚毅,且历代单传、仅有一女的林如海,才会这般毫无顾忌地接下此事。
“忠文亲王府、忠义亲王府、忠顺亲王府,皆言正在筹措银两。宁郡王府、廉郡王府、忠康郡王府、北静郡王府,亦是这般说辞。其余那些宗室国公府、郡公府,亦无一家主动偿还银两的。”
“嗯,我晓得了。”林如海眉眼中隐有怒气。
亦有愁绪难以排解。
这头炮己然打响。
开国一脉不少功臣府邸皆主动偿还银两。
隆安帝给予贾府之恩遇。
对开国一脉几家功臣府邸之赏赐。
皆有极大之刺激效用。
除了开国一脉勋贵偿还银两之外。
林如海以户部侍郎之名行文于在京之文武官员、外省之勋贵与文武官员。
陆陆续续亦有不少人主动偿还银两。
短短时日,国库己收到超三百万两银子。
然接下来主动偿还银两之人便愈来愈少了。
其主要缘由,便是宗室未曾行动。
景和勋贵尚无动静。
此两大集团之中,宗室最为富庶。
景和勋贵则执掌军权,手握重兵。
两大集团皆无表示。
单是那势弱的开国一脉营造出的先声夺人之势,不久亦消散殆尽。
隆安帝交予林如海之任务乃是先收回千万两白银,用以充实国库。
虽限期在一年之上。
然众人皆明白,这般事情便需雷厉风行,一鼓作气。
稍有懈怠,气势便会低落。
那愿意还钱之人亦会愈来愈少。
此事,速办尚有成功之可能。
拖延久了,则必败无疑。
林如海行文诸多王府与宗室公府。
竟无一家还钱。
景和一脉,自姜铎以下,亦是强硬抗拒户部行文。
无一家主动为之。
隐隐然,似是将林如海晾在了一旁。
这二者,可皆是最为棘手的硬骨头……
林如海目中透出坚毅之色。
“来人。”林如海沉声道,“行文各王府、公府。若仍无一人主动还银,本官便要亲自带人去往各家查看家产,加以变卖,以强制还银!”
“是,大人。”那应声前来的户部官员汗出如浆。
眼前这位侍郎大人……
这是要先从宗室这块硬骨头下口了?
宗室虽无兵权,然在部务当差、管理内务府事务,又或是在御前管理龙禁尉之人亦不在少数。
大周宗室与前明不同,皆聚集于神京之内,无故不得擅自外出。
正因为在京师抱团,且能参与军政诸事。
其能量亦不可小觑。
林如海要啃这块硬骨头,只怕是要磕掉牙齿的。
…………
…………
“这便是义康郡王府?”
瞧着那巍峨壮丽的府邸,薛蟠脸色陡然一变。
引着路的蒋玉菡笑道:“怎的,你薛文龙也有害怕的时候?”
蒋玉菡乃是忠顺王府戏班子里的名角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俊秀,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发飘飘。
单论相貌,犹在贾琏、宝玉等贾府公子之上,与北静王水溶不相上下。
只是水溶性子恬静。
蒋玉菡虽是男子,然自幼学戏,神情眉宇间带着几分妩媚之态。
彼时之人喜好男风亦非奇事。
蒋玉菡也因着这个,得以在公侯府邸往来穿梭,替忠顺王积攒下不少人情。
薛蟠与蒋玉菡因宝玉而相识,同时还结识了柳湘莲。
众人时常来往。
宝玉腰间的汗巾子,便是蒋玉菡所赠。
薛蟠论相貌,不及众人。
论家世亦是平平。
其为人豪爽大方,方才能被蒋、柳等人接纳,得以常来常往。
还有冯紫英、卫若兰、石光珠等人。
只是这几人如今家族皆得了好处,亦皆被授予军中实职。
纷纷赴任去了。
如今自是无闲暇出来与薛蟠厮混。
此亦是薛蟠立志要做一番事业的缘由之一。
友人们纷纷向上进取。
独独留自己毫无长进,想来亦是无趣得很。
眼前这建筑群落位于十王坊一侧。
大周开国之初定都金陵。
而后迁至神京。
立国初年共有十位异姓王。
太宗于神京建造十王坊,赐宅邸予诸王,十王坊便因此得名。
如今异姓王只剩北静王一家。
宗室有亲王十余家,郡王二十余家。
这些亲郡王皆在十王坊建造王府。
义康郡王者,乃太上皇之孙。
其父义康亲王,于夺嫡之争时站在义忠亲王一侧。
其后义忠亲王被废,隆安帝登上帝位。
义康亲王呕血不止,郁郁而亡。
太上皇因此心中愧疚难安。
宗室诸王之中,宁郡王乃是嫡长孙,最得太上皇宠爱。
而义康郡王却是最为骄横跋扈之人。
有时连隆安帝亦敢顶撞。
皆因太上皇极力保全。
如此一位恶名远扬的宗室郡王,薛蟠岂有不怕之理。
“无妨。”蒋玉菡笑道,“我得了消息,义康郡王府为了凑钱偿还所欠银两,要低价变卖家中一些器物,从所藏的上等木材到古董器物,一应俱全。你薛家丰字号便是做这等物件的营生,岂不是极好的买卖?”
“原来如此。”薛蟠咧嘴一笑,拱手道:“多谢蒋兄。”
此时义康郡王府正门大开。
不少商人闻得此讯,皆纷纷赶来。
不多时,王府内众多宦官仆役便开始搬抬货物,将王府里大量物件搬将出来,在王府外摆开陈列。
商人们皆是利字当先,己有人上前去挑拣起来。
薛蟠亦是其中之人。
诸多檀木、花梨木,还有各类罕见的珍奇木料。
这些都是薛家商铺用得上之物。
薛蟠不多时便挑拣出一堆。
接着便让随自己前来的掌柜与王府中人议价。
却未曾留意到,蒋玉菡己然没了踪迹。
待薛蟠等人谈妥价钱,正要搬走货物之时。
只见一位身量不高、体形肥胖、满脸横肉的义康郡王忽然从府内走出。
瞧了薛蟠一眼。
义康郡王忽的骂道:“内府皇商也敢来欺侮本王了?奴才竟要骑到主子头上去了,是谁给你撑的腰?”
薛蟠吃了一惊,手中原拿着一个瓷瓶,此刻手一松,只听砰然一声,那瓷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王爷?”薛蟠一脸木然地说道:“小人并无冒犯之意啊。”
“你若有意冒犯,怕是要闯进本王卧房翻找了!给本王狠狠地打!”
一群王府豪奴,便冲将上去对着薛蟠一顿狠揍。
不多时,便把薛蟠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不知死活的东西。”义康郡王脸上闪过一抹狡黠之色。
拿薛蟠做幌子,并非这呆霸王有何特殊之处,实在是因为他合适。
薛家在西大家族里最为势弱。
史家尚有一门两侯。
贾家乃是诸大家族之首,威望最高,人脉最广。
王家有王子腾这般武职高官在,总得留些体面。
唯有薛家最为弱小,薛蟠又是个呆头呆脑的蠢笨之人。
薛家与薛蟠作那突破口,再妥当不过了……
“将这犯上的混账东西关起来……”义康郡王说道,“如今本王去往慈圣宫请旨,本郡王堂堂之身,被迫变卖家产以偿债务,却被内府皇商肆意欺凌,且看太上皇有何旨意!”
王府之人,立时备好了马匹。
数十名王府侍卫赶忙护卫在义康郡王身旁。
这位郡王也不多言语,风声既己传出,眼前这数十商人和陈列的王府物件便是证据。
薛蟠……
自是要说此人桀骜难驯,口出侮辱之词。
反正构陷之辞,早都编造妥当了。
薛家与贾家的关系背景明摆在那儿。
由薛蟠牵扯到贾瑞,虽略有些牵强,却也全然说得过去。
冠军侯贾瑞、户部侍郎林如海、皇商薛蟠,借清理亏空之事,强买强卖,欺压宗室郡王……
此事传扬开来。
莫说是薛蟠,定是难逃死罪。
便是贾瑞与林如海,亦难以脱身。
至少,于清理亏空之事上,林如海是再无法强硬办理下去了。
或可寻些无甚背景的寻常官员,再凑得一二百万两,总共凑个几百万两,此事便算作罢。
若事情落得这般结果……
林如海自是无颜再于朝廷立足。
贾瑞先前营造之大势亦会被打压下去。
隆安帝亦是面上无光。
这数年来,景和一脉与宗室被皇上压制的气焰又可重新抬头……
此诚为一举多得之妙事,自是值得一位郡王冒一回险了。
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殴打了一位皇商子弟,算得甚么大事?
…………
…………
薛姨妈接得商行掌柜带回之消息时,当场便昏死过去。
宝钗亦是惊得面色惨白,虽她素日藏拙守愚,为人处事向来淡定从容。
闻听兄长被痛殴后又遭关押,且是得罪了一位郡王爷……
宝钗那沉稳之态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稳乃是因事情尚在可应对的范围之内……
一旦超出此范围,宝钗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一时间也只能手足无措。
一边痛哭,一边使人来救母亲。
幸得薛姨妈只是痛极攻心,不多时自己便苏醒过来。
“我的儿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