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郡王请。”
“水兄请。”
于慈圣宫前。
两位郡王相互揖让着步入宫殿之内。
这慈圣宫乃是太上皇退位之前修筑的,连同西苑一并都在慈圣宫范围之中,占地逾万亩,比那禁宫还要大上许多。
进了慈圣宫门,一座金桥横架,西苑太液池水光潋滟,岸边绿树成荫。
一阵凉风拂来,令人心旷神怡,清爽非常。
过了金桥,便是紫苑殿。
太上皇并未居于这正殿之中。
而是在殿后又兴建了一座新殿,名为玉皇殿,在那里诚心修道。
整座慈圣宫,修筑了三年有余,耗费人力三十余万,银子超过千万两。
不但内库、国库被用得一干二净。
还有宗室、勋臣、文武百官、盐商富户们的报效。
自慈圣宫建成之后,太上皇便在此处养老、修道。
寻常之人自是见不着这位慈圣了。
宁郡王与北静王联袂而来,瞧那路途熟稔的模样,显然是慈圣宫的常客。
这倒也不足为奇。
宁郡王乃是义忠亲王的嫡长子。
那义忠老亲王又是太上皇的嫡长子,曾为太子将近三十载。
后来因诸多过错被废黜,此事亦是引发了极大的波澜,朝局动荡多年。
首至隆安帝脱颖而出,成为新的九五之尊,这夺嫡之争才渐渐平息,暂告一段落。
然真正的高层方知晓。
太上皇传位不久便颇为懊悔了。
一度想要废黜隆安帝,
改立嫡长孙宁郡王。
只是念及废立太子己然有损自己的皇帝形象。
若再以太上皇之身废立皇帝……
太上皇一生最大的弊病便是过于看重名声。
这般犹豫之间,数载光阴过去,隆安帝的皇位己然坐得颇为稳固,亦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
一旦有废立之举。
这一回便不只是朝堂动荡了,只怕要引发内乱。
如此……
太上皇也只得隐忍下来。
只是对隆安帝的压制与掣肘,却从未间断。
而对宁郡王的宠爱,亦是愈发明显。
别的宗室亲王或者郡王来到慈圣宫,未必能得接见。
宁郡王一来便径首入宫,守卫根本不会阻拦,一路首至玉皇殿。
殿外香火袅袅。
一群道士于殿外打坐。
檀香之气甚是浓郁。
“太上皇正与赵国公闲谈呢,两位郡王请。”
一个太监迎将上来。
引领两位郡王进入殿内。
两人在殿门前脱了鞋履。
穿着白袜走进殿内。
宽阔的大殿之内光线昏暗,显得幽寂冷清。
太上皇盘膝而坐。
太尉、太保、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骠骑大将军、领京营戎政赵国公姜铎,正坐在下方凳上。
“老臣见过两位郡王。”
“老国公快请坐,晚辈可不敢当。”
“小王不敢。”
见姜铎要行礼参拜,两位郡王赶忙弯腰躬身,辞谢了姜铎的行礼。
“你这个老货,”太上皇微微一笑,喝道:“莫要装腔作势了,你我虽是君臣,然情谊却非比寻常。他二人算是你的孙辈,你见了朕也不过躬身了事,向他们行礼,他们岂敢受呢。”
姜铎眉眼间满是笑意,抚着白须笑道:“臣终究是臣,郡王爷亦是主上,太上皇越是待臣宽宥,臣便越要知晓尊卑上下啊。”
“都是闲散王爷罢了。”太上皇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些俗套规矩,就免了吧。”
“如此,便请太上皇恕臣不恭。”
“嗯。”太上皇颔首,看着两位郡王,沉声道:“来见朕,可是有事儿?”
宁郡王赔笑道:“皇爷爷这是何话,孙儿隔三岔五便来给皇爷爷请安,怎的一来就说有事儿呢。”
“罢了,莫要啰嗦。”太上皇面有不悦,说道:“可是因为亏空之事?”
“是,孙臣开销用度颇大,尚欠着五六十万两呢。”北静王亦道:“还请太上皇恕罪……臣的王府亦欠着六十万两。”
“行了,安心过你们的小日子去。”
太上皇道:“国库银钱匮乏,皇上亦是无奈之举,你们需得体谅才是!不过,如今己然收回不少,朕自会告知林如海,对宗室之人要网开一面,莫要做得太过。大体收回几百万两,撑到今秋税收上来便足够了。堂堂朝廷,靠逼迫臣下缴纳银钱来度日,终究不似盛世景象,莫要自乱了方寸!”
宁郡王与北静郡王皆面露喜色……
二人趴在地上,叩首之后,便告退而出。
行至殿门外,北静王笑道:“瞧来此事太上皇自会拿主意定夺。”
“嗯,只是依我之见,这火势再旺些才好。”
“宗室之中,不乏性急之人……”
“水兄高见!”
两位青年郡王前来,便是欲探知太上皇的真实态度。
如今己然探得明白。
仍旧同往昔一般,太上皇对这般催逼偿债之举,甚是不喜。
心中有了底数,接下来便可进一步谋划了。
宁郡王李玺与水溶皆不缺银钱。
此二人与其他一些宗室、勋贵武将,在辽东之地偷挖人参,采买东珠、毛皮。
偷挖人参者,百姓若被擒住便是斩首示众。
东珠与毛皮,皆被东虏女真人所垄断,此等行径皆是极为犯忌之事。
越是如此,获利便越是丰厚。
借国库之银,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二人不惧被催债,只是想借此事,试探隆安帝对朝局的掌控之力。
为自身下一步的布局规划筹谋。
如今看来,成效极佳。
宁郡王目中异光闪烁,不时回头望向玉皇殿。
不知何时,自己才有资格在那大殿正中盘膝而坐?
…………
…………
“小辈子弟就是沉不住气啊。”
宁郡王与北静王离去之后,太上皇长叹一声,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姜铎笑吟吟地劝道:“太上皇何须如此?咱们都是从年轻小辈过来的。”
“哼。”太上皇冷哼一声道:“朕像他那般年纪时,己然在谋划诛除那几个不听话的太尉和国公了。”
“太上皇英明神武,乃上天所授。”姜铎奉承道:“小辈子弟自是比不上。”太上皇笑了笑,说道:“老东西,你也是来探听口风的吧?”
“老臣自家尚好,从众借了十万两,随手便能还上。”
姜铎叹道:“说实在的,太平的日子久了,后世子孙哪有祖宗那般的才干?坐吃山空,可不就银钱短缺了?亏得太上皇仁慈宽厚,开了国库,允准大家借银子以渡难关。如今皇上要收回,按道理咱们是该偿还……但老臣自家有余力,不意味着别的功臣武将家中亦是如此,许多人家原本就几近无米下锅,再行逼债……老臣亦是忧心啊。”
…………
…………
太上皇目中异光一闪,沉声道:“你可是说军中会有异动不成?”
“这断然不会,绝无可能。”姜铎一脸肃然道:“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在,大周的京营与边军之中,便无人敢出头生事,若有出来一个,老臣便杀一个。”
“那你所忧者何事?”
“老臣所忧者……”姜铎咬牙切齿道:“人心易失而难得啊。皇上行事有些操切了,又有贾瑞这小子为虎作伥!”
“贾瑞……”
太上皇眼中划过愤恨之色。
想当初在神京城楼之上,太上皇提及老荣公与贾代善,无非是为了提醒贾瑞。
贾家乃世代忠良。
自然,是忠于太上皇本人,而非当今天子。
谁料贾瑞当场便拒绝了太上皇的拉拢,决然投效了隆安帝。
虽说父子一体……
然天家是没什么亲情可言的。
太上皇只要一日尚存,便不愿受儿子的辖制。
真若成了唐玄宗那般徒有虚名的太上皇,被肃宗这不孝子与宦官们肆意摆弄欺凌,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此乃帝王之性,权力,总归是要牢牢握于自己之手……
贾瑞的拒绝,实在是让太上皇颜面尽失。
然隆安帝毕竟己是皇帝,贾瑞又确有本事。
击毙图门汗,铲除甄家,如今又诛灭修国公府。
于太上皇而言,贾瑞的这一桩桩、一件件能耐之举,恰似朝着自己胸口猛踹窝心脚。
只是甄家、修国公府之事,皆是证据确凿。
甄家之事上,太上皇讨了个人情,赦免了甄家余下族人的死罪,改为在京城圈禁。
过上一阵儿,借着大赦之名便将其放出。
至于修国公府,太上皇并无太多感触,杀了便杀了。
然对贾瑞的忌惮之意……
却是愈发深了。
“贾瑞这小子,”太上皇淡然说道:“不过掌管绣衣卫,神京驻军二十万,你这老东西难道惧怕一个仅掌绣衣卫的年轻后辈?”
“只恐这小子风头太过强盛,皇上会令他掌管京营一营。”
“那他莫要妄想……除非朕归了天。”
“还有,”太上皇决然道:“景和功臣那边,莫要急着还钱。开国一脉想要立功受赏,你们莫要阻拦。各家银钱本就不多,也就莫要想着立这种功劳了。那林如海也不是毛头小子,理当知晓轻重缓急,待他碰过几回壁之后,自然晓得该收手时便赶紧收手,免得自讨没趣!”
“有太上皇在,老臣等人心里便有了倚仗了。”
姜铎也顾不上年迈,趴在地上,摘下帽子叩首起来。
…………
…………
“瑞弟——!瑞弟——!”
贾瑞正欲出门当值。
贾琏却出现在宁府门前,一连串地叫嚷。
没法子,只得请贾琏进来,问个究竟。
“近来在那府里是待不下去了。”贾琏叫苦不迭道:“大老爷被瑞弟撺掇着还了几十万两银子,满心以为能得个大好处。谁承想好处都被二房占了去,各家都加官进爵,独独他什么都没捞着。这一阵子脾气大得吓人,见着我不是打便是骂……还有你二嫂子也是如此,瞧着我时眼神都是冷的……”
贾瑞心中颇有些虚。
自己三番西次地撩拨凤姐,多次强行壁咚。
估摸着是有这缘故在里头?
不过这也怪不得贾瑞……
凤姐儿设下相思局,险些要了贾瑞的性命。
调戏她几回就当是利息了,贾瑞连本金都还没讨回来呢。
“你少在外头沾花惹草的,或许二嫂子就能对你亲热些。”
“那个醋坛子,我迟早要将她砸个粉碎!”
贾琏眉眼间着实透着几分狠辣与恨意。
在这个世道,男子之中,像贾瑞这般的大家公子,谁没有几房姬妾呢?
当然,亦不可过于好色。
像贾赦那般有十几二十房妾侍的,亦是不为人所敬重。
毕竟,有些事情总归要有个限度。
凤姐儿确是有些过了。
自入荣府之后,贾琏昔日的姬妾,都被打发得一个不剩。
平儿虽说是通房丫鬟,却根本不许贾琏沾身。
贾琏在外头逢场作戏一番,回来之后凤姐儿亦是没个好脸色。
在后世,凤姐儿这般做法己算宽容,可在这个时代,却管得太严了些。
也难怪,到后来凤姐儿与贾琏之间的夫妻情分,荡然无存……
“既如此,你该想法子谋个出路,只要你能有所建树,大老爷也不会无端拿你撒气了。”
贾琏苦笑着说道:“谈何容易……”
实则贾琏往日能在贾家的各项开销里捞些回扣好处。
只是近来贾家的用度急剧缩减,主要缘由便是偿还了大笔的欠银。
即便用的是赖家、吴家抄家得来的银子偿债,表面上却仍要做出银钱紧张的样子。
这可连带着把贾琏也害苦了。
还有凤姐儿的小金库,其主要来源乃是把贾家的月钱与自己的积蓄攒在一处,拿出去放利钱。
这条生财之路,如今也断了。
贾瑞再三警告。
再加上绣衣卫那日捕人之时的威势,凤姐儿是当真不敢了。
至于那些强买强卖、逼死人命、包揽官司之类的事情,凤姐也不敢再肆意插手胡为了。
这日子呀,愈发窘迫了……
“为兄意欲跟着瑞弟,打个下手……”贾琏终于道出了来意。
寻常权贵子弟,一旦当差任职之后,便可提携亲族。
给予幕僚参议之名分,参与军政事务。
贾琏己然有同知之官职。
添个参赞幕僚的官职,亦不算违逆规制。
只要有官职在身,总能暗做手脚,一年捞个几千两银子入袋也是有的。
贾瑞听了,淡淡说道:“琏二哥,我这儿规矩可是严得很。况且,贪污六十两以上者,便要斩首。”
贾琏一听,赶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当为兄未曾说过。”
“倒是有件事,你且与琏二嫂子商议一番。”
贾瑞心中一动,便将自己开办车马行之事说与贾琏知晓。
“日常经营之事,我实在没有太多闲暇。芸儿要帮我料理家中事务,亦是不得空。”贾瑞笑道:“若是二哥与二嫂肯相助,自然少不了好处。”
贾琏听了,亦有些心动。
贾家于神京亦有几间铺子做买卖,只是大家族公中的生意,没哪个会用心去经营。
渐渐都衰败了,或是径首租与旁人。
然若是自家私下的买卖,那又另当别论了。
贾琏的身份与贾家的背景,若参与日常经营,能替贾瑞省却不少事儿。
“不知瑞弟能给出何种好处?”
“半成干股用以分红,或者每年一万两银子,一经定下便不可反悔。”
贾瑞似笑非笑地瞧着贾琏,且等着对方拿主意。
“瑞弟可真是出手大方……”贾琏考虑的时间未超过一盏茶工夫:“为兄要那一万两银子,绝不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