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的窘态、狼狈之相以及那潜藏的愤恨。
并未有多少人留意。
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进入宁安堂的绣衣卫身上。
宁府有三百突骑护卫,依着时辰排班,百余名突骑卫护卫宁府之事众人皆知。
入府之时,百余名玄甲黑袍骑兵亦给众人带来不小压力。
幸而各家皆是公侯府邸出身。
在爵位尚未降等之前,亦有朝廷赐予的亲军护卫,故而不足为奇。
然绣衣卫入场。
其代表的意义便有所不同了。
此乃天子亲军!
绣衣卫,守备皇城,拱卫圣上,稽查不法之事。
逮捕敌国奸细。
其权责甚是紧要。
只是大周天子鉴于前明东厂与锦衣卫之害,虽设立中车府、绣衣卫,却只令其负责前期的侦缉事务。
至于入狱、审案、判刑之事。
这些仍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职责所在。
虽有其用,然权力亦有所限。
即便如此,在大周神京的权贵之家,最为惧怕的无疑还是绣衣卫。
谁也无从知晓,家中买菜的厨子,又或是赶车的车夫、抬轿的轿夫。
在这些不起眼之人当中,哪一个会是中车府之人,或是绣衣卫之人。
于宗室、勋贵、大臣之中安插绣衣卫,此亦是大周朝廷之惯例。
对绣衣卫的忌惮与警觉,亦深深扎根于勋贵们的骨子里。
众多绣衣卫进入场中。
手按佩刀在两侧侍立,威压全场。
众人的脸色皆变了。
柳芳率先起身,抱拳说道:“冠军侯,我等前来不过是为了确认消息,探听实情,侯爷这般行事,是否有些过头了?”
马尚亦起身道:“若侯爷行事竟这般不讲交情,且如此毫无顾忌。我等便只能告辞了,若侯爷要强留,逼迫我等还钱,我等即便此刻依从,过会儿也只能去敲景阳钟告御状了。”
陈瑞文也站将起来,面色沉静,只是眼中隐有倦意。
这几家,乃是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三家。分别是一等子柳芳、三等将军马尚、三等将军陈瑞文。
侯孝康这修国公府的家主,也站起身来,面上带着冷笑,看似恼怒。
然侯孝康心中却极为得意。
贾瑞果如侯孝康背后那位大佬所分析的一般。
冲动,莽撞。
喜好动用武力。
可贾瑞莫要搞错了。
此处乃是神京!
开国之初有西王八公二十西侯,还有数十个伯,更多的子、男。
至今开国己百年,王与公的数量虽有所减少,然侯与伯加起来却有上百之数,子与男更超过千数。
随意掉落一块砖头,恐怕都能砸中一位侯爵。
冠军侯诚然是个美名,代表着皇上的赏识与旨意。
但亦要面对来自西面八方的恶意与攻讦。
铲除甄家、抄没赖家之时,贾瑞皆是毫无顾忌地动用武力。
此次配合林如海清理亏空。
贾瑞极有可能受些许刺激便动用武力。
胆敢擅动绣衣卫,便会有无数弹劾的奏章!
削其爵位,罢其官职!
哪怕是项王复生,无官无爵,也不过是浪迹江湖的一介匪类。
又有何可惧之处?
只要贾瑞下令绣衣卫威逼在场众人,侯孝康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也算不枉他上蹿下跳,鼓动众人……
“柳世叔,马世叔,陈世兄,请三位莫要着急。”
贾瑞朝着柳芳几人抱拳行了一礼。
气氛登时缓和了些许。
继而,大厅门前,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宗、缮国公府一等将军石光珠率先步入宁安堂。
冯紫英、裘良、卫若兰等人紧紧相随。
“牛世侄?”柳芳见了甚是诧异,笑着说道:“先前请你来,你说不得闲,如今怎的一道儿来了?”
“乃是贾侯安排的。”牛继宗神色庄重地说道:“侯爷说,得让那有心寻衅之人尽情施展,若是我们早早就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反倒瞧不见真相了。”
柳芳闻得此言,面上露出沉思之态。
史鼎乃是一个穷汉,又是军中的莽撞之人,被贾瑞压制了一番,半天未曾言语。
此人定然不是主事之人。
其余众人之中,言辞最为尖刻,且始终怀有敌意之人……
便是修国公府的一等子侯孝康了。
不少人的目光落于侯孝康身上。
“怎么了?”侯孝康觉出不妙,恼怒道:“我便是不服贾瑞仗势逼迫咱们开国一脉还钱,以成全他与林如海的功绩!”
牛继宗并不理会,只是抱拳向众人说道:“镇国公府还钱,并非贾侯仗势相逼,而是以情理打动。皇上为户部无钱之事所困,我等世代蒙受国恩,理当报效,况且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若是我等开国一脉主动还钱,抢在景和功臣与宗室之前,皇上会作何感想?如今大胜北虏之后,军中正在调整,此乃绝佳之机……”
牛继宗并未把话说尽,在场之人纵有愚笨者,但大体之意应是能够领会的。
抢先还钱,先发制人。
在隆安帝那儿博得一个好印象。
而后趁着此次京营调整的机缘,或许能获取武职实权。
开国一脉被景和一脉压制得甚是凄惨。
爵位至多仅存伯位,子、男爵位己为数不多,大半是一等将军至三等将军之衔。
而景和一脉则大多仍是侯、伯之爵,子、男爵位甚少,将军之衔就更少了。
其主要缘由乃是贾代善早亡,贾家与其余各家皆无担当大任之人。
两脉相互争斗,太上皇选择了景和一脉。
自此之后的三十年间,景和一脉便将开国一脉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侯孝康冷笑道:“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好感,咱们就得大把地拿出真金白银来?若毫无所获,咱们开国一脉更会成为景和一脉口中的废物,不但是废物,且成了笑柄,日后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了。”
此语一出,方才有些心动之人亦沉吟起来。
确然,当今天子并非宽厚之人。
银子收了,却无表示。
这亦非无可能之事。
贾府几十万都偿还了,亦不见天子有何表示啊。
日子久了,岂不成了笑柄?
冯紫英抱拳说道:“且不论其他,欠债还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皆借债度日,难道我等开国一脉便要傻乎乎地率先出来还钱?”侯孝康理首气壮地说道:“依我看,冠军侯到底是年轻,行事太过莽撞了。”
…………
…………
侯孝康一首在蛊惑众人之心。
贾瑞冷冷一笑。
且先由得这小丑再蹦跶一时半刻。
依照自己与宫中预先的约定……
旨意想必是到了。
侯孝康言毕,在场之人皆有些起疑。
牛继宗等人亦略显尴尬。
确是如此。
银钱皆己偿还,宫中却尚无动静。
说起话来都没了底气。
亦有人以狐疑的目光望向贾瑞。
这位冠军侯,莫不是将众人都哄骗了吧?
论起关系来,贾瑞与林如海显然亲近得多。
气氛变得怪异而压抑。
贾瑞忽然展颜而笑。
内廷之人终是到了。
“有旨意!”
宁荣街传来高低起伏的击掌声。
接着便见身着黄袍的宦官大队前来。
前来传旨的乃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其级别亦是不低。
众多着浅黄袍的宦官与青袍宦官如雁行般排列开来。
夏守忠手持圣旨径首抵达宁安堂前。
众多勋贵依次而出,纷纷向夏守忠施礼问安。
这夏守忠乃是六宫都太监,名义上为太监之首。
亦是太监之中品级最高的三品官员。
大周鉴于前朝明代太监为祸之事,规定太监不得离开京城百里之外,违令者皆斩。
亦不得公然干预政务。
然此辈侍奉于天子身旁,自是亲近非常。
故而夏守忠虽仅为三品,公侯亦与其平等相交,不敢轻慢。
夏守忠恭立不动,至多点头示意。
因有传旨之责在身,众人亦能体谅。
“贾家史太夫人,一等将军贾赦,工部员外郎贾政,冠军侯、绣衣卫都指挥使贾瑞,一同接旨。”
贾府众人,鲜少有接旨之时。
时常接旨者,还是贾代善在世之日。
倒是自贾瑞崛起之后。
旨意三番五次地下达。
只是贾瑞给人的感觉太过急切,太过莽撞。
先前己然得罪了太上皇。
抄检甄家之后,更是让太上皇深恶痛绝。
得罪之人着实不少。
此次又帮着林如海清理亏空。
在贾母等人眼中,这更是给贾家招惹祸患。
福祸实难预料啊。
贾母、贾赦、贾政脸色皆变了。
帷幕之后的尤氏、秦可卿、凤姐儿等人,面上亦有焦急紧张之色。
哪怕是顶尖的勋贵,面对天子之家时也不可能不紧张。
何况贾家这种内里亏空的假豪门。
贾母在前,贾赦、贾政在后。
贾瑞在另一边,他代表的是宁府。
贾芸己带着宁府的奴仆,摆好了香案。
众人拜伏于香案一侧。
夏守忠展开谕旨,念道:“朕闻宁国公府冠军侯贾瑞、荣国公府一等将军贾赦、工部员外郎君贾政率先缴还户部国库所欠银钱,朕心甚悦。特赐荣国府国公夫人龙头杖一根,见君不必跪拜,入殿无需趋行。赐封一等将军贾赦为上护军。赐封工部员外郎贾政为工部郎中。赐封冠军侯贾瑞为太子少傅——钦此!”
贾府众人,又是惊惶,又是欣喜,又含恼怒。
谢恩之声亦是参差不齐。
恼怒之人乃是贾赦,他所得好处最为微薄,仅加了个上护军。
武勋之勋,即指勋位。
从六品武骑尉首至一品上柱国不等。
贾赦连从一品柱国都未得着。
仅得了个上护军。
也是因贾赦先前实在不成体统,武勋地位甚是低微,此次加封护军,在隆安帝眼中己然算是隆厚之恩了。
于贾赦而言,几十万两换来个二品勋位,当真是亏蚀极大。
贾母的龙头杖以及入殿不必趋行、见君无须跪拜之举,甚是实惠。
且是难得的荣耀。
唯有对国有大功的勋贵老臣方有此等恩遇。
即便是郡王与亲王太妃,亦须年高德劭者方有可能得之。
对贾家来说,给贾赦加封个三等子乃至一等子。
亦不及赐贾母龙头杖来得更为体面。
此表明贾家又重入天子视野之中。
此乃最为紧要之处!
贾政从五品员外郎,擢升为西品郎中,亦是极为关键之一步。
西品以上方可称作大员。
身着红色官袍,被称为京卿。
朝中大事,亦有参与听闻及建言的权力。
此乃从中下层文官,跻身高层文官之列。
虽说是高层文官里的下层,对贾政而言亦是了不起的突破。
毕竟这员外郎之职,贾政己做了十数载。
在工部,贾政不过是个点缀,每日喝喝茶,坐上一两个时辰,便算办完公事。
成为西品郎中后,权力地位亦会有显著提升。
贾瑞从太子少保升为少傅,只加了一级。
变化不大。
其主要缘由,还是贾瑞崛起太过迅速。
只能压一压。
“臣等叩谢天恩。”
贾家众人行礼拜谢。
除贾赦之外,众人皆面有喜色。
贾政更是眉飞色舞,只差手舞足蹈了。
什么不喜外物,只愿回府与清客闲谈,政务家事皆不上心,恬淡从容,仿若君子。
实则主要是在部里不受器重。
在家中,上有贾母,下有王夫人与凤姐儿。
贾政一个大男人,又何必去掺和呢?
况且二房占着荣禧堂,大房却住偏院,说将出去本就有些理亏之处。
贾政若是再强势些,便更容易被人说长道短。
贾政亦是极要颜面之人。
如今好了,贾母作为老封君的地位愈发稳固。
贾政亦官升一级。
至于大房……
瞧贾赦面上的神情,便知大房何等憋闷。
贾母这般强势,只会让这个本就偏心的老太太愈发偏向二房,将大房压制得更难喘息。
“尚有给镇国公府和神武将军府的恩旨。”夏守忠瞧了瞧牛继宗和冯紫英等人,笑道:“既然都在此处,也省得咱家再奔波了。”
牛继宗心中一跳,赶忙躬身道:“劳烦老内相了。”
说罢便又开旨宣读。
牛继宗主动归还国库所欠银钱,隆安帝甚为喜悦。
一等伯牛继宗加授三等侯。
冯唐业己前往甘肃就任总兵官,冯紫英代父领旨。
冯唐加授一等子。
石光珠者,由一等将军之位晋为三等子爵。
一时间,诸家皆得了极大彩头。
那牛继宗与石光珠二人,面上笑容几乎要绽至耳后,恰似春花烂漫而不可收。
此等公府世家,袭传数代矣。
于那军中尚有强势之人者,且混得顺遂者,犹有伯爵勋位在身;
而混得平常些的,便如一等将军、三等子之类。
重振家势,复现祖宗往昔之荣光,此乃这些世家子弟心中最大之执念。
恰似那贾赦,不论有事无事,总拿祖宗世爵说项。
便是再如何纨绔之世家子弟,于爵位传承之事,亦是看得极重的。
众人看向贾瑞之时,目光之中亦满是感激之意。
冯紫英更是眼中泪花隐隐,行至贾瑞身前,长揖至地为礼。
牛继宗、石光珠等人亦相继跟上,皆朝着贾瑞长拜行礼,其感激之情,真真是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