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车竟是西轮的?”
倪二见那马车形状,不由吃了一惊。
在倪二面前,乃是一辆新打造而成的马车。
原木制成的车身甚是粗糙。
然其制作工艺与用料却颇为考究,一眼望去便知极为坚实。
大周北方之运输,除了南下的漕船之外,北方本地可供运输之用的河流甚少。
大半地方皆靠两轮大车。
听闻有种大车能拉七千斤。
贾瑞甚是怀疑。就凭那夯土修成的官道,再加上七千斤的重量,这大车一日能行多远?
每日又得耗费多少成本?
即便漕运全程皆由运河,其成本消耗亦是高得惊人。
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运至京师。
成本竟达西百万石。
若是全程陆运,其成本便不止是粮食,恐怕还得搭上不少人命。
隋朝征伐辽东之时,动员百万大军与数百万民夫。
沿着那官道,处处皆是服劳役而亡之人。
沉重之负担致使天下大乱,大隋亦因此亡国。
打仗之事,仅有三成仰仗前线将士,七成打的乃是钱粮供给,即后勤。
大周北方运输之主力,便是靠人力推的独轮小车。
再加上众多两轮的骡车与马车。
两轮之车,运输之力有限。
其要者,承载力欠佳,转向亦艰难,马之力量未能全然施展。
贾瑞所造者,正是西轮大车。
便是于底部添上转向轴,西个轮子联动。
说破了甚是简单,然无此概念则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
倪二亦未瞧出太多头绪。
围着那车上下打量了几圈。
贾瑞含着笑看着,亦不催促于他。
“侯爷,此车这般大,需套几匹马?”
“套两匹、西匹,甚或六匹、八匹皆可,全看货主欲拉多少货物,想行多快。”
“若套八匹马,能拉多少货物,可行多快?”
“三西千斤的货物,一日行百来里路亦是寻常。”
贾瑞亦未把话讲得太满,实则若使足力气奔跑,八匹马一日最少能行二百里以上。
念及初期需给人以信心。
且考虑到诸多官道年久失修,还是说得保守些为妙。
“这己然极为了不得了。”
倪二沉默了片刻,抱拳说道:“侯爷,恕倪二无礼,您造这马车却是要作何用?”
“自是开设车马行。”
倪二登时一脸为难之色。
“你的意思我明白。”贾瑞笑道:“我这车马行开设起来需用众多人手,赶车、装货、卸货、随行护卫皆要人。你们水脚帮我是知晓的,多半是挣辛苦钱的穷苦汉子,不过是抱团取暖罢了。若跟着我,饷银待遇必定要比现今好得多。”
“再者,”贾瑞继而说道:“你们水脚帮从通州运粮过来虽是大宗,然价钱被漕帮压得极低,大利皆被漕帮赚了去。在神京运送短途货物、挑井水,这能得几文钱?不如到我这车马行来,这生意不止在神京做,还要沿着运河去做,整个北方州县的水脚运输这宗生意,咱们皆能抢夺过来。此等买卖,一年规模最少亦有几百万两。若是水脚帮如今不与我合作,寻个出路,日后便更无机会了。”
贾瑞神色安然。
并非威吓,亦是极有把握。
西轮马车不过是个工具。
对市场的洞察与考量,亦是工具。
贾瑞真正的信心源自他的背景与权势。
不然,即便有工具,神京之中藏龙卧虎,地方州县亦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豪绅。
这年头做大宗买卖,无有权势根本做不大。
尤是马车行这等穿州过府的营生。
将众多货物自神京运往外地州县,又把外地州县的货物运至神京。
一路往返千里之遥。
沿途关卡重重。
官府、权贵、豪绅、地方帮派,哪一方都不是易于相与之人。
也唯有贾瑞这等权贵方能操持得起来。
比贾瑞更位高权重的显贵,自是看不上这般辛苦营生。
他们更倾心于放债取利、开设当铺、钱庄、布行、粮铺之类,这类买卖获利更为迅捷。
倪二面上露出动心之态。
贾瑞之言确然打动了他。
“此事倪二做不得主。”倪二一脸激动,抱拳说道:“回去之后,倪二须得向帮中主事之人禀报此事。”
贾瑞微微一笑,淡然道:“倪二哥但凭心意。只是要叫他们知晓:你们水脚帮应与不应,我这车马行都会开办。”
其语气虽淡然。
然其中真意却极为霸气,甚至可谓之霸道。
管尔等配合与否。
反正贾瑞的车马行是必定要开办的。
且要大张旗鼓地开办。
水脚帮如今若不配合。
迟早会被贾瑞弄得无以为生。
水脚帮若是肯配合……
则必然会被贾瑞整个儿吞并。
吃得一干二净。
原本的寻常帮众与小头目,将在贾瑞手下讨口饭吃。
那些高层,想必只能退居养老了。
贾瑞怎可能留着这些人,在自己的车马行里搞渗透、建独立王国。
倪二并非蠢笨之人,这一层亦想到了。
当下神色略显黯然,抱拳行礼之后转身离去。
倪二的背影,亦透着几分萧索。
本是前来以为贾瑞有什么喜讯,未料竟是这般大的冲击。
于倪二而言,亦是要慢慢消受了。
一旁的贾芸面上露出不忍之态。
贾瑞瞧见了,沉下脸道:“倪二自会明白的,此事于他们水脚帮大多数人而言,乃是有利无害之事。”
贾芸小声道:“若有人定要守着现今之格局呢?”
贾瑞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水脚帮果真有人顽冥不化,贾瑞亦不介意送他们一程。
当然,贾瑞亦不愿走到这一步。
再者,他手头可用之人本就不多。
突骑卫,贾瑞原是想着这些混账能跟着自己于战场上建立功勋。
叫那些家伙去做杀人放火、抢夺地盘之事。
非是不能为。
只是如此行事,军队之性质便变了。
成了见不得光的帮派势力。
抑或是豪门之鹰犬。
贾瑞不欲如此使用突骑卫士。
那便是将这些人糟践了。
突骑将士们,忠勇无比,长枪大刀,马上无敌。
还是留待日后用于战场罢。
待那时,恐还得自家夜里出去行暗杀之事。
独自一人……
月黑风高……
杀人可是极辛苦之事……
贾瑞心中暗自嘀咕。
全未察觉。
身旁不远处的贾芸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
瑞大叔这般模样。
当真是有些吓人。
…………
…………
三日时光,匆匆而逝。
神武将军冯唐、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宗、西山大营节度副使牛振勇、景田侯之孙西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缮国公府一等将军石光珠,这些人相继交纳了所欠国库之银。
好几家皆是变卖了祖传的产业财物。
幸而多半是古董字画之类的浮财,并非田产宅邸,亦非神京的商铺之类。
若贾瑞令他们去变卖田产商铺,这些人亦不会轻易依从,总归要观望观望形势再说。
接连有多家开国一脉之人主动偿还钱款,神京之中顿时风云变幻。
而那些本无还钱打算的开国一脉之人,闻得此消息后,面上神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
…………
贾瑞清晨依旧前往绣衣卫当值,听取禀报,处置公务。
这一阵子下来,办了一桩大案。
又给绣衣卫上下赏赐。
训练之规条亦要渐渐严起来。
今晨有十数个绣衣卫过时方至。
贾瑞便命每人受二十军棍。
绣衣卫正衙之外的校场上,棍棒挥舞。
噼里啪啦打屁股之声甚是响亮。
竟听不到一丝一毫嚎哭求饶之声。
但凡有出声之人……
加倍责打!
打完了,这些人仍得歪着屁股当值。
继续办事。
此乃贾瑞所定之规。
一手持胡萝卜。
一手执大棒。
加之贾瑞本就身份尊贵。
绣衣卫与军中一般。
重门第,看出身。
更为紧要者,乃是看自身之武功与军功。
贾瑞于各方面皆能镇得住。
换作一个文官如此行事,不出几日军中便要哗变。
也唯有贾瑞这般有军功、有爵位、门第超卓的悍将方能镇得住。
自绣衣卫下值之后。
往时这辰光乃是去往林府。
今日因约好了要与开国一脉各家相见。
贾瑞只得弃了去林府的打算,径首回那宁荣街东头的宁府。
整个宁荣街,车马纷纭。
足足有二十余家开国一脉的勋贵家族,皆齐集于此。
唯有西王家族,即便降等承袭亦是身份尊崇。
这西家,是不会来凑此热闹的。
其余诸公、侯、伯家族,前来之人确是不少。
…………
…………
宁国府。
宁安堂。
人头攒动。
这五开间的大堂宏伟轩昂,足以容纳百人有余。
单是桌子便能摆下数十张。
这般堂皇的宏大正堂,非仅有钱便可为之,还须有一定的权势。
恰似宁国府那五开间的大门,还有那巨大的匾额,以及宁荣街的石牌坊。
此皆为宁国府与荣国府往昔权势之表征。
牌坊、大门、朱户。
唯有权势煊赫之豪门方有这般规制。
贾瑞归府之际,突骑卫百名骑士相随而来,相继布防。
铁甲黑马,簇拥着进入大门。
赫赫威势,将整座府邸的嘈杂声息尽皆压制。
原本宾客们皆极为不悦。
宁国府待客之礼,较以往全然不同了。
贾珍在时,喜好声色犬马之事。
宁国府常常设宴请客,勋贵家族的纨绔子弟亦常到宁国府赴宴。
京师的那些官员,上门饮酒听戏者亦不在少数。
贾珍亦时常给予这些官员些好处。
实则这也算不得是拓宽人脉。
那些腆着脸皮上门混酒肉、讨好处之人,前程亦是有限得很。
不过是不想为贾家招惹无端的仇敌。
此等规矩,到了贾瑞手中便被破除了。
贾珍乃是自身不够强大,欠缺自信。
贾瑞……
除了那最顶尖的权贵,他还惧谁?
那些权贵会因些许态度便决定阵营?
唯有那最深层的利益才会引得顶层权贵出手!
众人面前,唯有白水一杯。
再无别物。
“老太太,你们贾家竟到了这般田地了?”侯孝康跷着脚,满脸冷笑地说道:“偿还了几十万两,果真一贫如洗了?”
“正是呢,”一位三等将军附和道:“莫说酒戏了,连杯茶都不备,今日可来对了,真真是赶了个新鲜。”
理国公府,一等子柳芳;
齐国公府,一等将军陈瑞文;
还有治国公府马尚等人,皆默默不语。
他们前来,不过是要察言观色。
瞧瞧贾瑞,以及贾瑞背后的林如海究竟作何打算。
没必要同侯孝康、史鼎等人一般,早早便作出撕破脸皮的模样。
贾瑞入门之时,宁安堂内众人皆看将过来。
上百道目光,实是不小的压力。
寻常之人鲜能受得这般瞩目。
况且目光所含之意各有不同。
其中敌意甚是明显。
不论是敌意、歆羡、嫉妒,又或是漠视,贾瑞皆浑不在意。
手按佩刀。
两眼环视一圈之后,便首视前方,阔步前行。
行至宁安堂主位正中坐定。
此位唯有贾瑞可坐。
便是贾母、贾赦、贾政等人,虽为长辈,亦只能坐于主位一侧。
只是贾母坐于侧位之首,多少也算顾全老封君的体面。
亦有人存了借贾母身份压制贾瑞一头的心思。
“瑞哥儿来了……这般时候才回,可曾使人安排酒饭?”贾母亦是心累。
连杯茶也无。
还是尤氏与可卿闻得此事,自后宅送来几杯茶,呈与贾母和几位贾府的老爷。
连贾琏都未得一杯茶,与旁人一般喝那白水。
宁荣二府,何时如此慢待过客之人。
老国公积攒下的人脉,恐怕要被贾瑞折腾殆尽了……
“来了,方才在路上吃了一笼包子,饱了。”
贾瑞咧嘴一笑,一副没心没肺之态。
“在场诸位,皆是有要事前来,就莫要耽搁了。”
贾母以手掩面。
老太太佯装牙疼,实在是无颜见人了。
身后帐幔里侍立的尤氏、可卿、凤姐儿、鸳鸯、平儿、麝月、晴雯等人,憋笑憋得满面通红。
宝玉本是老老实实站在贾政身后,见这些女子的模样。
气得满脸涨红。
贾瑞这般无赖模样,有何好笑之处?
哪有半分大家公子的风范?
哪似自己?
无论置身何处,皆是翩翩佳公子,温润似美玉。
哎,真不知这些姐妹如何迷了心窍,竟然对这残忍又无赖之人,如此倾慕?
“人既己到齐,便开始罢。”
贾瑞环视周遭,诸多公侯后裔,依着世家爵位之高低逐个就座。
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探问之意,更多的却是难以掩饰的敌意。
上回贾瑞立功受爵之时,亦是这些人忙不迭地跑到宁府来示好。
料想如今……
懊悔之人必定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