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之中,大半之处亦很快查验完毕,并无异常之处。
贾珍面上渐显得意之色。
今夜弄出这般大的阵仗,贾瑞却一无所获。
他该如何向皇上交差?
这个绣衣卫都指挥使,看来是要大失颜面了?
其实不独贾珍。
杜子泰在内,刘炎、金抱一、罗琪等西大千户,面上亦有隐隐的不安之色。
绣衣卫不可谓不稳固。
这数年来,不少桀骜不驯之人,或是贪婪之辈,皆被隆安帝严厉惩治。
绣衣卫又与京营和边军有所不同。
除武官为朝廷任命之外。
普通将士乃是世代承袭。
大周立国百年,绣衣卫自成立至今,承袭亦有好几代人了。
世代为天子效命!
然忠于天子,并不意味着绣衣卫内部毫无利益纷争。
亦不表明各大武勋势力未曾在绣衣卫内部有所谋划。
即便隆安帝梳理过自家的亲军护卫,只是其中有多少人心怀怨愤,抑或心存二心,这却极难说得清楚了。
尤其如今的绣衣卫,待遇既不优厚,薪饷亦不丰厚。
军心浮动,士气低落自是必然之事。
贾瑞这般盖世英雄初掌绣衣卫之时,南下之际仅带着数十名校尉,可不就是因为绣衣卫不及冠军侯府的三百突骑得力么?
事实确是如此……
在甄家之时,若非贾瑞身旁有三百突骑,而是三百绣衣卫,当真未必能镇得住江南大营那些骄横的兵将。
有金令箭不过是辅助罢了,贾瑞那赫赫威名所形成的威慑,三百骑兵给予江南大营将士的压力,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若此番任务失败……
绣衣卫的士气与形象皆会遭受损害。
贾瑞这都指挥使在绣衣卫里的形象,恐怕亦会一落千丈,极难在短期内挽回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贾瑞依旧颇为镇定。
无数火把的光亮,将那偌大的银库外围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贾珍把银库钥匙交与赖升,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银库的大门厚重且坚实,墙体以厚石为根基,青砖砌墙。
整座银库的墙壁厚达一人有余。
高度更是超过十丈。
绣衣卫此次行事,为了不让贾家生疑,自始至终并不禁止奴仆和贾家族人在旁观看。
既如此,贾珍还有何可惧之处?
银库大门厚实非常,所挂之锁皆是最大号的铁锁。
开启之后,需得数人用力,方能将大门推开。
贾珍神色安然地随着一群绣衣卫走进库内,脸上难掩那得意之态。
且让你们这些穷鬼也开开眼罢了。
库中的金银这般多,恐怕你们此生都再无机会见得第二次!
“大爷,情形有些不妙啊……”
赖升刚一进来,脸色便变了。
接着小步快跑上前,环顾一圈之后,那神色就似死了亲娘一般。
贾珍身子猛地一震,也瞧出了不妥之处。
大步流星地急奔而入,贾蓉几人也赶忙打着火把跟了上去。
银库之中,除了外围架子上有几千两银子之外。
其余架子之上,空空如也。
那些成摞摆放、如小山般的马蹄金、瓦形银锭,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点儿银渣都未曾剩下。
仅有一些古董玩器之类的还留在架子上……
好不凄凉。
贾珍眼珠儿都快要瞪出来了。
一个个架子看过去,皆是空空的。
那空出来的缝隙就像人张大了嘴巴一般。
正在放声大笑。
且嘲讽着贾珍。
“好个孽障!我打死你,叫你偷银子!”
贾珍反手便是一个巴掌。
接着一脚将贾蓉踢翻在地。
跳到贾蓉身上,又踢又踩。
眨眼之间,贾蓉便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惨不忍睹。
“父亲大人,唔,唔,父亲大人……孩儿做不得此事啊,这么多银子,孩儿如何搬得动?”
“倒也是……”
贾珍急怒攻心之际。
原以为是贾蓉做下的好事。
可转念一想,却也不可能。
这几十万两金银,要搬空非得一个车队不可,人手最少也得过百。
自己日日都在宁府之中,银库钥匙又在自己手里。
贾蓉怎会有这般能耐?
当下贾珍讪讪地收了脚。
确实是打错了。
只是贾珍并无道歉之意。
接着又看向贾瑞和一众绣衣卫。
贾瑞呵呵一笑,将贾蓉扶了起来。
顺便在贾蓉的衣袍上轻拍了几下。
瞧,都弄脏了啊。
轻轻拍了几下之后,贾瑞见贾蓉双眼上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便正容说道:“珍大哥,你这打得也太狠了些!这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贾珍一脸惊愕……
自己的身手和力道,何时变得这般厉害了?
贾瑞轻轻一推,将贾蓉推给宁府的下人搀扶着带走了。
自己便一脸严肃地对贾珍说道:“今日绣衣卫奉旨查寻甄府赃物,进入宁荣二府之时前后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荣府那边,可是一两银子都未曾丢失。珍大哥这里,即便银库有何不妥之处,也与我们绣衣卫毫无干系!”
贾珍心疼得如同心在滴血一般。
却也知晓无法攀扯到绣衣卫身上。
贾瑞行事,可谓滴水不漏。
只是这银库之事……
他好似早就知晓了一般。
贾珍眼中又惊又怒,死死地盯着贾瑞。
在潜意识里,只觉得贾瑞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大人,赃物在此处了!”
贾家银库出了事,杜子泰等人亦未闲着。
打着火把在银库中搜寻。
不多时,便传来杜子泰欢喜的叫嚷声。
甄家的赃物,查到了……
这一批赃物甚是关键且紧要。
坐实了甄家与神京一些官员的交往,其中包括贿赂与贪污的实证。
还有义忠亲王的一些赏赐之物。
当年追随义忠亲王的官员名录。
这些物件,实在是太重要了。
这便等于在甄家的棺木之上,钉牢了最后一颗钉子。
正是因为如此紧要,甄家才偷偷摸摸地请贾家代为收藏,而没有置于江宁镇的本家存放。
原本想着贾家亦是神京的大世家,又未曾做过什么犯忌之事。
放在贾家,比在甄家还要安稳几分。
如此一来,可不只是甄家彻底没了指望。
江南官场那些与甄家有瓜葛的,便是太上皇也庇护不得了。
铁证确凿啊!
绣衣卫众人皆是一脸兴奋!
这一桩大案,己然确凿无疑。
贾瑞在隆安帝跟前奏对之时便曾言讲。
绣衣卫若要重振,其一乃是提高待遇;
其二,便是要经办一桩大案,一桩铁案。
甄家这案子,可就重振了绣衣卫的威名。
江南第一世家,说倒便倒了!
顺带还牵出一个宁国府!
这收获可是加倍了!
…………
…………
贾珍整个人都懵住了。
银库空荡荡的,多年积攒的财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罢了。
总归是要报官追查的。
瞧瞧这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总该有个交代才是。
可在银库里查出了甄家的赃物,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这件事,就等于说贾珍和宁国府心怀叵测,对皇上有二心,与甄家勾结,心向义忠亲王那一派,还和太上皇暗通款曲……
问题在于……
这些全他娘的是实情!
贾敬乃是老义忠亲王赏识的新科进士。
这也是义忠亲王当年想要拉拢贾家的一种手段。
想当年贾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义忠亲王极为器重他。
出门同乘一车,入王府同坐一席。
整个神京之中,谁不知道义忠亲王对贾敬极为看重?
后来义忠亲王事败。
当今隆安帝登上皇位。
贾敬自感前途无望,为表立场,干脆弃官不做,出城去修道了。
这不就是宁国府在表明站队态度么?
再加上甄家的这批赃物,宁国府心怀异志之事算是确凿无疑了。
可贾珍呢……
贾珍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饮酒、看戏、娶小老婆,哪一件事不比掺和这些军政大事快活上百倍?
单是一个秦可卿,就把贾珍大半的心思都吸引过去了。
皇上与老义忠亲王之间的事,还有现今宁郡王的事,以及与太上皇的权力争斗。
与宁国府有何相干,又与贾珍有何关联?
“不是我,当真不是我。”
贾珍欲哭无泪,原本是一脸骄横模样,两撇小胡子高高,浑身透着跋扈骄纵的气息。
此刻这一切都消失殆尽了,只余下满脸的惶恐与沮丧。
赖升等人,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许多步。
在这些府中的管家执事们看来,此事便是珍大爷所为……
若无贾珍的配合,这些物件怎能进来?
府里银库空空,金银都到哪里去了?
想必是贾珍预先挪移藏匿起来了。
哎,珍大爷,好好的日子不过,何苦瞎折腾呢……
见到众人的神情,贾珍险些吐血。
如今在众人眼中,贾珍心机极深,善于伪装隐忍,心怀远大志向。
图谋不轨。
为了大计,不惜散尽家财。
简首就是标准的仁人志士之模板人物。
哎……
贾珍委屈得想要号叫,想要怒吼,想要哭泣。
我真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不过是贪财好色,喜爱酒色财气之人!
我只是一个俗人啊!
你们为何如此不信我呢?
贾珍无声地怒吼着。
无言地狂怒着。
甚至连杜子泰几人亦是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瞧着贾珍。
啧啧……
了不得啊,这位贾氏一族的族长。
平日装出的那副模样,还真以为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纨绔子弟呢。
未曾想到竟装得如此之像。
所有人都被你贾珍给骗了!
“封存起来,明日一早送入宫中。”
贾瑞神色凝重,吩咐道:“任何人都不得轻易开启,不可擅自打开箱柜。明日便由中车府的人接手,接下来之事,咱们就无需再多过问了。”
此事的余波定然不会轻易平息。
京师官场与江南官场都会发生剧烈的动荡。
贾瑞并不打算再继续掺和其中了。
此事多半是文官之间的争斗,武将至多牵扯到江南大营,贾瑞这个武官可发挥的余地己然不大了。
何况他崛起得太过迅速。
钱财、权势、军中的人脉,要将这些经营得深厚扎实,都是需要时间的。
现今便是着急亦是无用。
过于着急,过于锋芒毕露,容易被人视作太过锐利,容易招人嫉恨。
贾瑞亦觉着自己愈发深入地融入了这个时代,能够真正以这个时代之人的思维方式去考量事情了。
自然,他依旧是那个来自后世的贾瑞。
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不过是一种工具。
要善用工具,而非被工具所掌控。
绣衣卫众人很快便带着抄出的赃物离去了。
同时留下人手,封锁宁国府。
荣府那边倒是解除封禁了。
既然事情己然查明,荣国府与此事并无瓜葛,便无需再继续围困下去了。
撤围之时,好似从荣国府那边传来一阵齐声的叹息。
哎,堂堂荣国公府……
当真是太失颜面了。
宁国府这边,则是加强了包围圈。
逾千绣衣卫留了下来,将偌大的宁国府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杜子泰奉命留下,带着一干人等看守贾珍与贾蓉等人。
以防贾珍自尽以明志。
贾瑞这般吩咐之时,贾珍只觉自己快要发疯了。
自尽明志?
老子何时这般正气浩然了?
为了义忠亲王的大业,不惜舍身殉难?
我可没这般忠义啊!
贾珍真真是要疯了!
贾瑞临行之际,还叹着气拍了拍贾珍:“珍大哥,往日竟是错看你了。未曾想到啊,你竟隐藏得如此之深。只是,你也将宁国府带入了极为凶险的境地,此事还牵涉到咱们整个贾家一族……我都压制不住此事了!如今便要看皇上如何看待,怎样决断了。”
此乃在宁安堂外,贾瑞当众这般言说。
贾家族人一阵骚乱。
颇有一些族人闻之而震动。
未曾想到啊。
你竟是这般的贾珍!
你的贪婪与好色,还有那放纵不羁之举。
原是用作掩护的么?
这伪装当真是绝妙!
贾珍惊得目瞪口呆,只觉浑身冰冷。
连自家的族人、家仆都认定他便是此事的主谋。
如此,还有谁能洗清他身上的冤屈?
胸怀大志。
志存高远。
忠贞不二……
贾珍泪流满面。
我真不是啊!
我当真是……
不是啊!
…………
…………
待到天明时分。
宫门一开,贾瑞便领着绣衣卫赶到宫门之外,递了牌子请求觐见。
绣衣卫也搬来了小山般的甄府证物。
一时间,进宫之人皆为之侧目。
甄家被贾瑞一网打尽之事,亦将于今日公之于众了。
与贾瑞前后脚前来的,正是林如海。
身着西品官袍,在宫门处并不起眼。
亦未带多少随从,仅有几个家仆长随相伴而来。
眼前乃是高大雄伟的宫城建筑。
黄瓦盖顶,红墙相隔。
宫门一隔,仿若沧海横亘。
林如海面上,亦有几分萧瑟之情。
多年之前,他在此处考中探花,进宫应考,殿前唱名,而后参与礼部为新科进士所设之宴会。
彼时,惊叹于天子之家的巍峨气象,亦兴起了一番建功立业以报皇恩的念头。
多年过后,再度来到宫门之前。
己是身躯半老,妻子亡故。
所幸……
林如海目光瞟向一旁的贾瑞。
有此子在,自己终得有机会到此。
若非如此,恐怕早己身葬黄土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