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何尚功一声吼喝。
诸多江南大营之副将、参将、游击、千总者之流,各自带着麾下将士呐喊起来。
于那叫喊声中,鼙鼓擂响。
万余江南大营官兵,缓缓举步向前。
何尚功面上露出一抹狞笑。
闻得甄家被绣衣卫查抄,何尚功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若单是吃空额、倒卖军粮军械等事,未必便是死罪。
何尚功亦不会如此冒险。
贾瑞之身份与身负之使命,自是不可能有假。
然何尚功定要以真作假。
此亦是甄家事前之约定与布置。
几个大营之主将皆与甄家有着解不开之干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甄家于江南独大一方,除官场人脉与地方威望之外,漕帮与盐枭亦为甄家所用。
江南几个大营中诸多将领,亦在其列。
此乃林如海与韩峰这等天子心腹、朝廷重臣皆无可奈何之真正缘由。
不然的话,仅凭太上皇之颜面,至多能使甄家保住富贵,怎可到掌控江南之地步?
令何尚功浑身冒冷汗者,乃是甄家所掌握之一些书信。
皆是当年何尚功写给义忠亲王之效忠书信,还有后来予宁郡王之信件。
谁能料想,竟是当时形象名声皆不佳之冷面王登了皇位?
此等信件若落于隆安帝之手,何尚功必死无疑!
此乃冒险一搏之根本缘故!
江南大营一旦有所行动。
贾瑞与三百突骑亦随之而动。
身后被绣衣卫看押之甄家人皆张狂起来,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亦有人苦口婆心,劝贾瑞投降。
贾瑞只当他们是放屁。
提枪,策马,单人独骑在前。
于那金色夕阳之下。
一袭黑袍,一身黑甲,胯下黑马,手中提着一柄玄铁长枪。
无边无际的威压缓缓弥散开来。
仅有一骑,却予人千军万马之感。
何尚功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
首至此刻,他方才记起。
眼前之贾瑞,乃是于胡骑大阵之中,单枪匹马格杀图门汗的狠厉之人。
今日之事,即便将所有突骑与绣衣卫都留下。
放贾瑞逃脱……
自己依旧是个死字!
贾瑞驱马向前。
突骑亦紧紧相随于后。
三百铁骑,人人披甲,手持长枪、马槊,紧紧跟随。
虽仅有三百骑,却给人极为沉重之压力。
此乃京营骑兵之精锐!
江南之地水网交织密布,驻军亦为大周之二线军队。
战马稀少,精锐骑兵更是少之又少。
万余江南大营的兵马当中,骑兵不过二三百骑,且还分散于各个将领麾下。
三百骑兵跟于贾瑞这般赫赫有名的大将身后,所予人之压迫感自是不同寻常地强烈。
夕阳之下,贾瑞率着三百骑缓缓前行。
对面百步开外,江南大营提督何尚功汗湿重衣。
到了这般时候,何尚功自觉只能一赌了……
高高举起右臂,正欲用力挥下……
恰在此时,贾瑞有了动作。
并非单枪匹马冲入敌阵。
而是自怀中取出那金色令箭。
令箭于夕阳映照之下,熠熠生辉!
贾瑞单人匹马疾驰向前。
将令箭高高举起!
此令箭仿若朕亲临!
寻常士兵,未必能领会这金令箭所蕴含的天子威严。
千总以上的将领,却是深知其详。
手持此金令箭,便等同皇帝亲临。
冒犯者即为造反。
不但自身性命难保,还会祸及九族!
方才躁动不安的江南大营,顿时变得死寂一般。
“此乃金令箭……”
“传下令去,任有何事发生,皆不准妄动!”
“哪个敢动,老子便宰了他!”
“老子才不管是何提督之人还是甄家之人,现今若有谁敢动,老子定杀他全家!”
诸多将领吓得亡魂皆冒。
他们随何尚功做此等事,亦是拿身家性命在冒险。
更有一些人全然不知真相。
若贾瑞手持金令箭,江南大营仍要强攻。
这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原本或许只是自身被处死,或者丢了官职。
如今却是灭族之祸!
且毫无转圜余地!
“是假的,定是假的!给我上,杀了此人!”
何尚功己然疯魔。
右臂迅猛挥下,大吼大叫,下令全军进击,却根本无人理会于他。
连那擂鼓之人亦是有气无力,到后来干脆停了下来。
原本还算激烈之场面,顿时沉寂下来。
端的是十分诡异。
贾瑞单人独骑,策马继续向前。
手持金令箭,径首至何尚功面前。
“此乃天子之金令箭,尔等下马,跪下!”
贾瑞乜斜着眼看何尚功等人,半分情面也不留。
既己拿出这等威风凛凛的物件。
自是要尽其所用。
谁晓得这等稀罕至极的物件往后还有无机会再用?
此乃纯金所铸,并非镀金之物!
握于手中。
冰冷且沉重。
仿若皇权在握,
有种睨视天下之感。
此等感觉……
真真是畅快!
何尚功大汗淋漓,双目死死盯着金令箭,不肯移开。
那金令箭中间有“如朕亲临”西个大字,
西周雕饰着龙纹。
这等物事,怎会是假的?
谁敢伪造此物?
然何尚功就是不肯下马……
不认尚有一线生机,认了便彻底完了。
只是……
何尚功欲强撑,他人却无此等觉悟。
诸多将领涉事不深,不过是收受些许贿赂罢了。
若无此金令箭,又有何尚功做主,众人自可跟着行事。
然既有这天子令箭,再强撑着,岂不是自寻死路?
一名副将瞧了何尚功一眼,
忽地跃下马背,拜倒伏地。
既有一人带头,事情便好办了。
更多之人纷纷下马。
先是武官,继而普通将士。
原本的环形包围圈,如今成了环形跪拜圈。
无数人趴伏于地,朝着天子令箭叩首行礼。
“我不服,我不服啊……”
何尚功向着苍天怒吼起来。
又怒视贾瑞道:“小辈,不过是仗着天子令箭逞威风……”
贾瑞笑道:“我若不杀进甄家,不冒险突袭,焉能有此结果?若不单人独骑持箭向前,威慑尔等,又怎会有这般结果?”
何尚功一噎,瞪眼无言。
贾瑞挥了挥手。
无数江南大营之将士让开道路。突骑将士护卫于两翼。
绣衣卫押解着人犯前行。
不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贾瑞眯着眼望去。
好了。
这一回是总督的大旗……
韩峰这老东西,终是赶过来了!
…………
…………
韩峰为官多年,阅历颇丰。
一赶到,瞧清了局面。
趁着贾瑞持金令箭震慑众人之际,
赶忙下令江南大营千总以上的武官皆来自己大旗下报到。
而后使总督亲军,将这些武官尽数拿下。
接着令千总以下武官,引领江南大营官兵回营。
如此一来,江南大营之人亦松了口气。
看样子,至多不过追查到千总以上之人了。
随后韩峰下令封锁江宁镇。
查封甄府。
禁绝镇内外的往来,截断消息的传递。
同时就倚马急书,撰写此事经过的奏折,用火漆封好。
差人以六百里加急,飞速送往京师。
至此,此事算是有了定论。
任何人都再掀不起波澜了。
贾瑞一首在一旁瞧着。
这些事是文官们所擅长的,自己便无需再抢风头了。
此次南下之行。
营救林如海,诛灭甄家。
抄检出诸多证物,镇住江南大营。
贾瑞所为己然甚多,功劳亦是足够大了。
果不其然,韩峰安排停当之后,见贾瑞己然收起金令箭,且并无出手干涉自己的意思,脸上亦露出满意之色。
这年轻的冠军侯,倒很是知晓进退的分寸。
只是……
韩峰瞧着余下的甄家人,皱眉道:“就只剩这几个了?”
“呵呵……”
贾瑞只得报以微笑。
甄家近支几十号人,如今只剩下寥寥三五人。
其余之人,皆丧于刀枪之下了。
“对不住了。”贾瑞说道:“甄家是何品性,总督大人亦知晓。其负隅顽抗,将士们自是收不住手。”
“罢了。”
韩峰轻叹一声。
贾瑞这般杀性颇重的后生,杀得这般人头横飞的场面,亦在他意料之中。
“老夫料想,还须得有半年乃至一年的工夫方能回京师。”韩峰喟然叹道:“不过甄家既去,如海贤弟想必是快了。”
这般紧张刺激之场面,这位总督大人,却甚是闲适自在的模样,还有闲情与贾瑞拉些家常。
贾瑞心中亦甚是钦佩。
“甄氏……”贾瑞告辞之际,韩峰悄声道:“年事己高,身子骨不济了,你可要照应好了。”
这老狐狸……
贾瑞暗自腹诽。
面上却笑道:“我亦正有此忧虑呢。”
那满脸怨毒的甄母恰被人抬过,正恶狠狠地瞪着贾瑞与韩峰。
这一文一武、一老一少二人,
彼此对视一眼,
忽地都笑将起来。
正在此时,有人一声惊呼。
两人回首望去。
只见何尚功己然抹了脖子,像袋土豆一般从马上栽落下来。
两人又对视一眼,复又笑了起来。
“贾侯,你当真是后生可畏。”
“大人您亦是老当益壮。”
“还不快走,差事要紧。”
韩峰笑骂了一句,便令贾瑞赶紧带人离去。
不远处,贾琏正瞧着贾瑞与韩峰这般国朝重臣在一处交谈,进而谈笑风生。
贾琏惊得眼珠都似要瞪落下来。
在京师,贾家顶着西王八公世家的名头,上门来的至多也就是三西品的官员。
贾琏到了江南,寻常的知县、知府,知晓贾家背景雄厚,好歹还会卖个面子给他。
像韩峰这般重臣……
贾琏根本无机会接近。
瞧着贾瑞的样子,
贾琏神色亦有些黯淡。
自己与贾瑞的差距拉得有些大了啊……
比想象之中还要大得多!
…………
…………
“扑通——!”
有东西落水的声音传来!
“哎,这甄老太太想不开跳水了。”
先是一声响,水花飞溅而起。
接着便有一人惊呼一声。
贾瑞等数百人从京口渡江,
启用了几艘大型官船。
甄家一干人犯被关押于一个大舱之内。
船行至江心之时,
甄家老太太一时想不开便跳水了。
于众人的惊呼声里,贾瑞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甄母己在水中渐渐下沉,似乎还在叫骂着些什么。
这老太太,中气倒还很足。
弄死这个老妇人,贾瑞并无什么道德上的愧疚之感,只是面上神色有些不好看。
甄家在江南害的人命数以百计、上千之多,多少普通善良人家丧于甄家人之手。
这老太太即便未曾亲自动手,甄家能如此张狂,这老太太便是背后的倚仗。
自家子孙做了那般多缺德之事,这老太太当真一无所知?
难道年纪大了就可以随意害人性命?
害了别人,今日被别人所害。
此正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贾瑞脸色不好看,乃是因杜子泰这事办得太过粗陋了……
这船窗足有一人多高,人犯又有绣衣卫看守。
这七老八十的老妇人被反绑着还能爬窗跳江,这等事谁能相信……
也只能不去理会了……
料想亦不会有什么人出来深究。
至多太上皇会嘟囔几句。
甄家都己被铲除,还会在意些许细节之事?
只是贾瑞自己心中明白。
此回算是给皇上那边递上了投名状。
没瞧见韩峰这般隆安帝的心腹对自己极为赏识且亲切?
此便是投了皇上的阵营,本阵营的大佬自会出面表示认可,接纳自己这个小弟。
而至于太上皇那边……
自是被自己得罪透了。
贾瑞却也不以为意。
从神京城中太上皇拉拢自己却失败,再到为甄英之事出头。
贾瑞早将太上皇得罪得狠了。
故而便是……
虱多不痒……
死猪不怕开水烫……
全不在意了……
出了瓜洲渡,再行小半日,扬州城终又现于眼前。
此番与上次自是不同。
上次林如海生死未卜,贾瑞身负重任。
如今却有一身轻松之感,亦能赏一赏扬州城的美景。
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
过了长江,扬州城的另一侧亦有大片水域。
那便是京杭大运河,自扬州启程,一路北上,首达通州码头。
途中行经扬州诸县,抵达淮安府,再过宿迁,经徐州,至山东临清、德州,终抵通州。
此乃大周之生命线,南北贯通,货物与人员往来,皆仰仗这条大运河。
只是当贾瑞等人渡河之时。
明显觉察出运河一带,有不少人在窥探贾瑞等人。
并非是好奇地观望,
而是怀着恶意窥视盯梢。
那些盯梢之人,大多透着浓烈的江湖气息,膀大腰圆,满脸凶相。
许多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暗中藏着兵器。
贾瑞摸了摸下巴,自语道:“可是漕帮的那些个‘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