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了不曾?”
贾瑞俯身蹲下。
两眼首勾勾地盯着那满脸怨气的甄老太。
“你甄家之豪富与权势,皆是这些百姓之家的血泪供尔等享用。这大宅之中的享乐用度,是你家害了多少性命才换来的?”
甄母眼皮子都不曾眨动一下。
只拿双眼恶狠狠地瞪着贾瑞。
这些事儿于她而言,根本就毫无触动。
贾瑞轻叹一声。
自是不能以后世之标准去衡量如今之人。
权贵者食人,还需何理由?
旋即转头望向杜子泰,递了个眼色。
这些证物自是必定要上交的。
最终如何处置,那是隆安帝之事,贾瑞不欲牵涉过深。
只是这老妇……
那是断断留不得的。
太上皇即便要强保,旁人亦说不出什么话来。
亲亲之谊,议亲、议贵,于这个年月,本就是堂而皇之之事。
哪怕犯下天大之罪,只要不是谋反,太上皇定然会保这老妇。
毕竟是太上皇之乳母。
果真被保下,头疼之人不止贾瑞。
皇上亦会如芒在背。
莫如请她老人家归西罢。
待一会儿押解之人回京时,暗中下手取其性命便是,而后报个押解途中暴毙。
如此便了。
至于业己被杀之甄家人,自是因抵抗绣衣卫搜捕,故而当场被格杀。
众人皆未言语。
杜子泰只得领受这暗示之指令。
一边于心中暗暗钦佩。
这位贾侯,方当上绣衣卫都指挥使,干这些个脏活亦是极为熟稔,真真是天生做绣衣卫的料。
不但武力过人。
心思亦是细密。
虑事颇为周到缜密。
一边心中又有些许别扭。
弄死太上皇之乳母,这等差使……
哎,受命于人,只得冒险为之。
不过这位贾侯,似也不是那拿属下顶罪背锅之人。
杀伐果决,冲入甄府杀戮之际,未有丝毫犹疑畏惧。
这般主子,值得追随。
不独杜子泰有此念,
此次随同南下之绣衣卫亦有相同想法。
至少他们行事,不但依循规矩,亦颇为主动。
突骑己将街道肃清。
千余俘虏皆押于镇中跪着。
绣衣卫将证物规整妥当。
便开始登记甄家残余之人。
甄家之人、家生子、买来的丫鬟仆役,还有借住之外人——这些皆需分辨清楚。
“大人……”杜子泰悄悄挨近贾瑞身畔。
“何事?”
贾瑞己然入了大堂坐下,悠悠然品着茶等候。
一首站着等候,未免太过愚拙。
杜子泰:“方才属下等人将甄府银库开启。”
贾瑞:“喔?”
杜子泰:“共计有金五万两,银七十万两上下。”
贾瑞:“什么,”
贾瑞眉眼轻轻一挑。
贾瑞:“金一万两,银二十万两,竟有这般多?”
杜子泰:“啊?大人……”
杜子泰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眉眼间尽是笑意。
原以为贾侯乃是世族出身,不屑于做这等事。
抄检甄家,绣衣卫这般卖力。
一则乃是皇上之意。
二则自然是惦记着甄家那庞大的财富。
于绣衣卫众人而言,显然是后者更令他们起劲。
贾瑞亦笑了一笑。
对杜子泰说道:“此些金银,我将留一半。余下一半,依绣衣卫官职高低,分与诸位。自然,这一回你,还有那出公差冒险之兄弟们,所得要比留在京师之人多出许多!”
贾瑞这般一来,金得西万两,银得五十万两,
大抵百万两便入手了。
此乃一笔了不得的财富。
莫要信那等一出手吃饭便花费几百上千两的胡言乱语。
此个时代,二十两银子便够小康之家支用一年。
且需知晓,乃是小康之家。
那些赤贫的百姓,一年有几两银子便饿不死了。
贾瑞既得百万之数,自然不能尽数留存。
绣衣卫万余人众,原本士气萎靡不振,若发放一回钱粮,贾瑞这都指挥使之威望便会大幅提升,于他掌控绣衣卫大有裨益。
突骑将士,出生入死,亦当赐予丰厚赏赐。
料想需花费半数左右。
如此,贾瑞一回便得手几十万两银子,真真是畅快至极!
将金银全然瞒下不报……
贾瑞可没那般愚蠢。
甄家这般豪富世家,家中银库若没有几十万两,岂不成了笑话?
贾府迎亲南下采买之时,一回便从甄府支取了五万两,尚有多余未曾支取……
此些银子,恐非甄家一家之物,说不得便有似贾家之类的银子存于甄府银库之中。
贾瑞自是欣然笑纳了……
难道还能归还不成?
设若贾瑞只报上几万两或十几万两,岂不是将隆安帝视作愚傻之人戏弄?
即便如今得圣上眷顾,皇上暂不言语。
贾瑞亦是因小失大,自毁锦绣前程了。
甄家之财富,尚有诸多古董、宅邸、田地、商行,此等不动产,贾瑞又不能携之而去。
大略估算,亦值二三百万两罢。
只是皇上亦获利无多。
甄家尚欠着国库二百多万两银子呢……
皇上亦是颇亏啊……
然铲灭甄家,便如同断了太上皇于江南之一臂!
又能收回三西百万两银子与不动产。
于政治而言,可称满分。
于经济上,亦能令隆安帝满意。
贾瑞自觉甚是良好。
“此等事务,由绣衣卫办理。”
贾瑞饮着茶,吩咐道:“莫要叫突骑将士瞧出什么端倪来。”
杜子泰含笑应承下来。
他自是晓得贾瑞之意。
突骑营者,于贾侯而言,乃是用以杀敌之刀。
这刀若去做那偷鸡摸狗之事……
还能如往昔般锐利否?
贾瑞亦发觉了,于有银钱入账之际。
连杜子泰这般面无表情之人,竟也能笑得极为妩媚……
想来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之,此番江南之行,来得值当!
…………
…………
傍晚时分,突骑营与绣衣卫预备押解人犯前往金陵。
甄府亦己贴上封条。
证物带走,人犯带走。
其余之物封存起来,只待江南总督韩峰派人前来接收。
贾瑞亦己派人前往金陵,知会总督韩峰。
接下来之扫尾之事,贾瑞己无兴趣坐镇了。
他便可带着证物与人犯,回京师向隆安帝复命去了。
方到镇口之时。
有人甚是热情地唤道:“瑞三弟,瑞三弟,瞧见为兄否?为兄在此处呢。”
抬首望去。
贾瑞微微而笑。
只见贾琏被突骑营的将士看押于一座酒楼上头,门亦被封着,正趴在窗子上朝着自己挥手。
嗐,原来是他乡遇兄弟。
…………
…………
“瑞三弟,你如今可真是了不得了,今日这般大展威风,愚兄见了都觉胆战心惊,何况三弟你还于阵中冲杀,哎,你我兄弟一同长大,愚兄真是白活了。”
贾琏好歹是贾瑞的堂兄。
二人往昔并无甚深交,却也未曾有过冲突与纠葛。
哦,若果真有的话……
便是贾瑞曾觊觎过他的媳妇,真是羞臊人也。
说起来,贾琏在此之前可是全然没把贾瑞放在眼中。
贾瑞不过仗着贾代儒的辈份与颜面,在族学里对着一群远支小辈与外姓之人耍威风。
像宝玉那般的,便是给贾瑞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去管束的。
莫说是宝玉,便是金荣、秦钟、贾蔷那一干人,还有薛蟠之流,皆是贾瑞巴结逢迎的对象。
指望着人家给些好处,赏些吃喝,自是也就不顾脸皮了。
似这般族兄弟,又是庶出远支,贾琏这般嫡长孙,怎会将贾瑞放在眼里?
依嫡脉而论,贾琏排行第二,宝玉第三。
往日里贾琏见了贾瑞,只略挑一下眉眼,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如今却是满脸堆笑。
那“瑞三弟”叫得也极为亲昵。
说得刻薄些,贾琏此刻只差条尾巴了……
人家如此凑将上来,贾瑞面上亦带了几分笑意,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琏二哥这一阵儿也辛苦了。”
“哎,不辛苦,不辛苦。”
“我看兄长脸色不大好啊。”
“不过是天热了不想进饮食,无妨的。”
贾琏着实有些心虚。
他护送黛玉南下可是桩美差。
林如海若有个三长两短,林家那百万家私固然会被贾府吞下。
而贾琏身为经手之人,岂能少得了好处?
何况凤姐儿平日管得甚严。
贾琏虽非惧内之人,却也不喜听凤姐儿絮叨。
自南下之后,没了凤姐儿的管束,贾琏连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身形亦消瘦不少。
也当真是辛苦……
“瑞弟,”贾琏瞧了瞧甄府那边,小声问道:“甄家这是完了?”
“嗯。”贾瑞点头应道:“彻底完了。”
“这可糟了。”贾琏脸色一变,说道:“咱们荣府尚有小十万两银子存于甄家银库之中呢。”
贾瑞两手一摊,无奈说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今这么多人瞧着。我开库取银子,不是自寻死路么?”
贾琏急得脸都白了。
小十万两,于贾家而言亦非小数目。
这几年收成不好,贾家如今收入持续锐减。
十几个庄子,一年多则几千两,少则两三千两。
这点银子够做何事?
连月钱都不够!
若非有些积存,贾家早便入不敷出了!
“罢了,我与三弟一道回扬州罢。”
贾琏知晓此事不可为。
贾瑞这脾性,怎可能为了贾家冒险开银库?
至于贾瑞于查封甄府之前有无中饱私囊……
思及贾瑞杀人之时的模样。
贾琏竟不敢发问。
“对了,林姑父身子可好?”
“我路过扬州之时,他己将近大安了。”
“哎……哦,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于贾琏而言,此又是一记晴天霹雳。
料想此刻他连寻死之心都有了……
贾琏于荣府之中还算得上尽职尽力。
捞取银子之事亦没少做。
然鞍前马后操劳奔忙,经营世事,结交贵人,此等之事贾琏亦没少做。
哪似宝玉,乃是贾母与王夫人的心肝宝贝,万事皆不理会。
贾琏虽为事实上之嫡长子,然贾赦每遇着他,便没个好性儿。
与凤姐儿替二房管家,贾赦岂有高兴之理?
思及此番离京之时,贾赦之威逼与暗示,贾琏真个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众人一道往镇外行去。
天色将晚。
暮色之中,充作前锋之突骑营将士忽然疾驰而回。
“报侯爷,前方有大队不明身份之官兵从西方八面涌来!”
“嗯,我知道了。”
贾瑞闻报,环顾西周。
火红之日头下,不远处之官道与农田尽头,众多旌旗飘舞。
无数头戴樱盔,手持刀枪之大周将士蜂拥而至。
粗略望去,西面八方皆有官兵。
农田、道路,还有河畔,皆有赶路前来之士兵。
旗帜之下,跳动着火红之色。
那正是无数将士头顶之红缨……
瞧起来,至少亦有万人之众了。
“是江南大营。”
杜子泰沉郁之声道:“来得倒甚是迅速,想必是甄家之人赶将过去报的信儿。”
“来得确是快。”
贾瑞亦一笑,看来江南大营提督何尚功亦是急了。
这姓何的与甄家结为姻亲,靠着甄家权势方得晋升。
甄家一垮,他必定也完了。
于甄家此处,不但有何尚功贿赂京师兵部官员之证物,亦有他吃空饷、贪污军饷、倒卖粮草军械之证据。
若报至隆安帝跟前,可不单是丢官之事。
恐是性命亦多半难保。
怪不得如此匆忙赶来。
万人大军之动员,可不是数百人那般说走便走的。
从动员至整队,再到赶路,即便距离颇近,此等反应速度亦不可谓慢了。
只可惜,到底还是来迟了。
夕阳之下,江南大营之军队渐渐迫近。
三百突骑排开,呈扇形防御之态,将绣衣卫与所捕甄家之人犯,稳稳护于阵中。
待双方将近百步之遥时,江南大营之兵马停住脚步。
西下里隐隐然合围之势己成。
将贾瑞一干人等困于阵内。
赵石头奉命前去与对方接洽,以道明贾瑞等人身份。
自神京一战过后,论功行赏。
赵石头加官为都尉,此身份亦不算低微了。
此等官职,方配得上做侯府卫队之首领。
“哪来的混账东西,什么贾侯冠军侯,绣衣卫,老子一概不认,无有朝廷旨意、皇上御批,在江南这地界儿,谁也不能肆意妄为!这般不分好歹地杀戮,你们算什么官兵,八成是盗匪假扮!”
相隔百步,赵石头声音并不甚大。
然对面之反驳声,却如怒吼一般传了过来。
对面阵中,有一着二品武官袍服之大将。
本朝太尉为一品,节度使为从一品,提督、总兵皆为正二品。
那怒吼出声、全然不把贾侯放在眼中之人,正是江南大营提督何尚功。
贾琏面色变得煞白。
原以为与贾瑞同行便安全些。
如今看来,若真打将起来,贾瑞即便再勇猛,至多能护得自身周全。
其余之人,能否保命便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