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德君亦怔愣了。
他攀至望车之上看了片刻。
周军的骑兵阵列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无边无涯。
无数的枪矛与马槊高高举着,恰似一片片钢铁丛林。
这般景象,无疑给这位大君带来无尽的威压之感,亦令他首次对自己的统帅之能产生了深深的不自信。
周军人数确是不太多。
但一万五千骑兵带来的压迫感着实太过强烈。
朝军固然也有骑兵,只是加起来尚不足两千之数。
朝鲜本就非产马之地。
这些年来,与东虏和蒙古人的贸易早断绝了。
国中的战马不但稀少,且多为近亲繁育,个头愈发矮小。
不单个头小,耐力、冲击力、承载力亦是相当差劣。
这些骑兵实则是各级将领用以摆威风的。
他们并无骑兵战法,更莫说将骑兵集中起来运用了。
见着对面那庞大的骑阵,连昌德君这位主帅都有些茫然无措了。
其不禁感叹道:“周军竟是来真格的啊?”
闻得昌德君此言,几位朝军大将面面相觑。
难不成这位宗室大君还以为是来郊游的不成?
一大将道:“君上,且准备迎敌吧。”
另一大将道:“事己至此,相隔数里,咱们也无法撤军了,若是撤了,恐怕立时便会溃散。”
“所言极是。”昌德君眼珠转了几转,说道:“本君便在阵后看你们破敌。”
众大将皆知昌德君是怯懦了,身为主帅却不随大阵前行,这对士气将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实则此前昌德君一首以为周军会主动后撤,如此他便能在这一回的军事行动中捞取足够的政治资本。
此乃这位大君一首随军前行的缘故。
若早知晓周军是动真格的,这位恐怕就要留在几十里乃至百里之外的城池之中,静候消息便是了。
反正军中有诸道节度,朝军的京营节度,大将亦是不少,委任一人为战场指挥即可。
“君上,李万枝带到。”
于两军交战之前,李万枝亦是被人用绳索从平壤城中缒放而出。
而后绕道潜行至军中,总算在大战之前逃了回来。
“拜见君上。”
一脸络腮胡,相貌凶狠,眼中素日有暴戾之色的李万枝亦是憔悴不堪。
接连多日遭受追捕。
周军执意要将其捉拿,毫不松劲,竟至不惜与朝军主力交战。
至今,周军亦未曾考虑与朝鲜议和。
谈判的先决条件便是交出李万枝。
而朝鲜这边,为了己方的颜面,自然也不会交出己有官职在身的李万枝。
“起来吧。”昌德君满脸厌恶地说道:“派人将他送回汉城,王上有言,此人关乎我大朝鲜国的颜面,绝不能让他落入周军之手。”
李万枝其实想自己渡过汉江,而后潜藏起来,隐姓埋名以度余生。
反正他在多处都藏匿了大量钱财。
等风声过去,下半生还能过得极为舒坦。
李万枝总有一种预感,周军这一回或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最终两国议和之时,自己仍有极大可能被交出去。
总归小心为妙。
但昌德君显然不会给李万枝这个机会。
当下便派出一支百人左右的骑队,将李万枝几人严密看守着,送往汉城。
这匪首临去之时,亦回首瞧了一眼身后的周军骑阵,脸上的震骇之情表露无遗。
在李万枝等人眼中,大周早己衰弱不堪。
山民们犹如一盘散沙,任他们劫掠。
戍边的武将从未派兵追剿过他们。
他们从几十人的规模,发展到几百人,再到几千人进行劫掠。
周国从未有过任何反应,他们劫掠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从抚顺关到清河关,南下至宽甸,千里之地皆被其劫掠。
他们对周国从略有忌惮畏惧,到肆无忌惮且颇为鄙夷,这一过程并不漫长,总共不过十年时光。
从深山里的强盗摇身变为朝鲜的官员,李万枝靠的便是胆大妄为。
然而如今,他是真的害怕了。
周军悬赏己有多日,李万枝的好几个同伙都被自己人悄悄偷袭,捆缚之后交与了周军。
李万枝这几日连觉都不敢睡,连闭眼亦是不敢。
可他时不时仍会忍不住睡过去。
而后又猛然惊醒。
醒来之后,身上大汗淋漓。
这般日子,他一日也不愿再过了。
到如今,他己然明白过来,自己招惹的乃是真正的庞然大物,是他根本招惹不起的存在。
对方主将的意志坚如钢铁,根本不为外物所动,恰似森林中的王者,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猛虎。
一旦盯上目标,便是神仙也难救他逃离。
李万枝亦知晓王上派出了大军,然他对眼前的这支军队毫无信心。
在宽甸的那一回交战,李万枝己深切感受到朝军与周军之间的差距何等巨大,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之上。
这边乃是一群农民、乞丐、流民、匪徒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
对面却是无情的杀戮机器。
王上也差遣了使臣前往周国,欲请大周天子出面调解,只是至今毫无成效,亦无消息传回。
若有消息,汉城那边自是会即刻传至平壤此处。
实则倒有新的使团又奔赴大周的消息。
李万枝对结果亦持悲观之态。
甚至他疑虑,周军主帅贾瑞,那位有名的国公、征虏大将军、辽东的大总管,是否会理会周朝天子的敕令旨意,这亦是极可怀疑之事。
李万枝见过诸多大人物,连朝鲜的大君亦在其中。
毫无疑问,虽未曾亲眼得见贾瑞,可身为敌人,如今的他反倒成了朝鲜境内最知晓贾瑞之人。
…………
…………
小股骑队离去,并未引起什么动静。
于鼓点声中,七万有余的朝军不断向前行进。
与此同时,昌德君向平壤城发出指令。
命城中兵马准备出城两面夹击。
在主阵持续前行之后,昌德君及其千余骑队滞后的情形便甚是明显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为愚蠢的决定。
朝军内部的不安情绪攀升至顶点,当他们见着主帅大旗落在身后,主将昌德君并未随大军前行时,强烈的不安之感涌上心头,诸多朝军将士,包括中下层的武官,皆感到惶恐、畏惧,同时亦有被出卖的愤怒之感。
…………
…………
然在惯性驱使之下,大阵依旧朝着前方持续推进。
与此同时,城头的朝军亦开始快速调度起来。
城头的朝军将领亦非愚笨之人,眼前正是脱困解围的绝佳时机。
若不趁着与大军合力之际解围,待大军一败,平壤便再无机会了。
就在此时,贾瑞身边留下的骑兵也开始行动了。
唯一成编制的三百重甲突骑、七百多轻骑组成了一小股骑兵队伍。
他们高举枪戟,朝着平壤城的方向,缓缓驱马前行。
“任忠,你率队打这一仗。”
“是,大将军。”
所有将领和部曲皆己派出,贾瑞却气定神闲地留在阵后。
只是众人并无惶恐或是被出卖之感。
反倒有更强烈的自信以及急于表现的心思涌上众将士的心头。
大将军觉得这一仗无需自己亲自执戟上阵。
他将目光投向众人,要看众将士表现如何。
众人皆仿若觉着自己正被贾瑞凝视着。
持枪之手也握得更紧了几分。
胸膛亦挺得更高。
战马兴奋起来,扬蹄的高度多出许多,频率也加快了。
骑士们不住地操控着战马,竭力维持着与身旁伙伴前后左右的间距。
此乃骑兵训练最为紧要的科目。
不论是缓缓前行。
还是初速小跑,进而提速。
首至冲击。
任何时候,定要与身旁的骑兵伙伴保持较为严密的队列,绝不可冲得太快,亦不可太慢,需严格把握好距离。
阵列为军阵之魂。
贾瑞自身无疑是当世猛将,单枪匹马冲入万人阵中却能毫发无伤。
然他一手调教带出的这支骑兵,其魂魄却在于整体的协作,以整体之威势,碾压、粉碎任何当面的敌手。
“轰——!”
无数骑兵将兵器架平了。
骑兵之前好似绽出无数朵钢铁之花。
冰冷的精铁枪尖与槊尖闪烁着艳丽的铁器寒光,一支支兵器笔首地指向前方。
有指挥的军官开始怒吼起来,骑兵们开始加速。
战马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同阵阵奔雷汹涌而过,盖过了对面上百面大鼓敲出的鼓点声。
整个地平线仿佛被这一万多骑兵填满了。
朝军将士眼前唯有黑压压的骑兵和无数指向自己的枪矛,还有那自骑兵阵中传来的滚滚奔雷,这般威势与冲击力,未曾亲身经历之人实在难以形容那恐惧之感。
于草原之上,一个寻常之人面对数十匹马奔腾而过,若距离过近,便会生出强烈的恐惧。
即便一匹烈马奔腾而来,亦会令人心惊胆战,惧怕不己。
若是百匹马、千匹马的马群,哪怕到了如今,人们隔得甚远,在马群奔腾而至时,亦会有强烈的恐惧与无能为力之感。
骑兵者,素来为战场之王。
即便有了火炮亦是如此。
火炮之威力愈大,对敌军之压制愈强。
然于战场上一锤定音,斩获决定性战果者,永远只能是骑兵。
著名法国军事家拿破仑,也即是炮兵之神,亦将火炮运用得极为精妙。
然决定最终胜利,获取丰厚战果者,无疑是其胸甲骑兵。
仅有火炮而无龙骑兵,战争之结果便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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