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批两个字“朕安”,一日也得用毛笔写上百次,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美差。
况且这位圣上乃是缜密精细的性情。
不单单批复“朕安”,还会在请安折上批些问询当地雨水晴雨和地方民情之类的话语,看似闲话家常,实则亦是皇帝知悉地方民情的法子。
自然也会有意对一些心腹大臣表露亲近。
譬如批复“朕安”之时,说朕近来胖了些许。
或者言及某地的桔子甚是可口,不妨进贡一些来。
又说芒果滋味不佳,这东西莫要再送来给朕了。
隆安帝于此方面甚是克制,只会让少数亲信心腹进献些物品,且一再叮嘱不可张扬,不可进献昂贵之物。
不似太上皇之时,对进贡物品全无节制,径首致使官风吏治败坏。
“戴良臣正在大同那边巡行。”隆安帝坐定之后便说道:“送了二百坛子马奶酒来,朕说朕又不是酒鬼,二十坛一年都喝不完,二百坛要喝到何时?”
又道:“此物并非民间的烧酒,存放的时日不宜太久,朕己命人给诸位卿家每家送去十坛,其余官员就不送了,弄得满朝官员都饮酒,传扬出去名声不好听,戴良臣那边压力亦大了,往后不给人送,或者送少了,平白无故招人怨恨哪。”
戴良臣便是戴卿,亦是隆安帝为皇子时潜邸中的人,乃是心腹中的心腹,现今任大总督之职。
于边境军务而言,戴卿是个得力之人,甚至以文臣身份率领轻骑深入边塞。
只是此人胆大妄为,生性残忍好杀,又不似贾瑞那般个人操守极佳,他极好色,贪婪无度,且残暴嗜杀。
在总督任上,其母病重,听闻人肝能治病,恰好部下捉得一个山贼,原本是要送往官府关押治罪的,戴卿却径首下令斩杀,剥出肝来拿去用了。
身边的近侍奴仆,稍有过错便亲手砍杀。
隆安帝新近意欲使戴卿入内阁,只是韩峰等人反对,便也不再执意坚持,只是隐隐给内阁众人些许压力罢了。
“臣谢皇上厚赏。”众人免不了起身,拜揖谢过皇帝恩赐。
“且说回方才的话。”隆安帝安然说道:“贾瑞在辽东的所作所为,表明朕与内阁将他安置在辽东并无差错……实话说来,朕甚是欣慰。为将之人,若无担当,不敢痛下狠手,倒不如将兵权交还回来好了。朕任用他在辽东,他做的这些事正合朕意!朝鲜,不过是弹丸小国。往昔大周国力不盛,军力不强之时,对其多有容忍,只是,朕不能不觉得心中甚是屈辱!此次贾瑞便给他们一个深刻教训好了,此子必定会攻下平壤,而后进逼汉江。到那时,且看朝鲜的使者接连不断地来到我大周朝廷,看他们如何前倨后恭,进而苦苦哀求。”
“只怕会有一场大战。”韩峰沉思着说道:“如今撤军定然不可,需得寻到那罪魁李万枝,而后再商妥约束朝鲜军民不得越界之事,如此便可撤军了。若是攻下平壤,恐怕朝鲜会派重兵来救援……”
“那就将他们的重兵击溃便是。”隆安帝果断地判定道:“此事便交予贾瑞全权操办,告知他,朕与内阁全力支持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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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可是贾政?”
朝鲜国使臣在大周朝廷上折腾了几日。
内阁阁老们避而不见。
自是更见不着大周的天子了。
礼部的官员被其纠缠得头疼不己,后来这使者打听贾大将军族人消息的时候,礼部之人毫不犹豫,且毫无愧疚之感,就把贾政给供了出来。
这一日恰逢大朝会,散朝之后朝鲜使臣便一把拉住贾政,不肯放手。
众目睽睽之下,贾政脸都羞红了。
从未遇过这般情形。
朝鲜急使的身份着实不低,亦是受封君号的王室贵族,沧海君李炳,乃是当今国主的侄儿。
相较之下,在大周便如同郡王了。
被这般人物拉扯住,贾政不敢发怒,西周巡逻的龙禁卫也权当没有瞧见。
“沧海君,下官虽是贾瑞的族叔,然往来稀少,于公事上几无瓜葛……”
贾政满脸苦相解释了半晌,李炳却依旧冷笑着说道:“这个我们可不管,若是贾瑞在我朝鲜国肆意妄为,我国主定要将他满门抄斩才会甘心。既然你是贾瑞的族叔,这事儿你也脱不了干系,我劝你尽早与你那侄子联络,劝他赶快息兵退回周国境内,然后向我国国王请罪,看看这事儿能否就此罢休,不然的话,你自己承担后果。”
李炳虽然精通汉学,平日间诗文写字运用汉文都极为娴熟。
但说起话来终究带着一股异国腔调,且态度强横、蛮横,肆无忌惮,不讲道理。
这也是朝鲜国一贯的做派,他们在大周这般横行霸道多年,不但他们自己习以为常了,就连大周的官员也都习惯了。
在这红楼世界之中,探春被迫和亲,也并非是毫无缘由的。
虽未曾明言是外族压迫,然朝廷于郡王等勋贵家族之中挑选女孩儿前去和亲。
如此窘况,还用多言否?
若非被异族逼迫得毫无办法,和亲之事怎会发生?
自宋时起便不再有和亲之举,明代更是绝不可能。
这红楼世界里的探春便是被迫和亲,且下场极为悲惨。
原本朝廷挑中的是南安郡王府。
南安太妃却趁着贾府窘困之时,逼迫贾府出个人来。
贾府为求自保,只能将庶出却又较为出众,相貌、才情、性格皆为拔尖的探春推出去。
临别的时候,探春终是唤了赵姨娘一声娘。
也正是那时,探春方才明白过来。
不管自己如何向王夫人下跪,如何将王夫人视作亲娘。
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王夫人、贾政、贾母,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这个庶出之人推出去抵挡灾祸,或是为家族牺牲。
那些嫡出之人,为何不主动去牺牲?
实则嫡出者资源更为丰厚,享用无尽,皆是一个祖宗,祖宗所留的产业都握于嫡出之人手中,庶出之人平日受尽苛刻对待,遇着事情却是庶出者去做牺牲。
这自是毫无公平可讲。
于贾瑞而言亦是如此。
贾政此刻的遭遇,贾瑞自是不会有半分同情。
同属一族,既要享受贾瑞带来的荣光以及家族的跃升,必然也得站出来,挡住射向贾瑞的明枪暗箭。
不然何以为宗族之人?
贾政却全然没有这般想法与考量。
好不容易摆脱了李炳,便急忙赶回家中。
这一回却没有去找贾母诉委屈。
镇定下来之后,便换了居家的衣袍,待天黑之后,悄悄到了东耳房。
赵姨娘在的时候,贾政也不过是天黑前来坐坐。
通常都在赵姨娘处歇息。
偶尔亦会前往周姨娘处。
至于王夫人这儿,贾政是断不会留宿的。
看守东耳房的人己经换了一批,可贾政要进去,却也无人敢阻拦。
夫妻二人相见说话,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何况贾政到底是多年掌管嫡脉家族的长辈,虽不料理家中琐事,可身份就摆在那儿。
即便是贾珍这个族长,遇着大小事务,照例也得来向大老爷、二老爷禀报。
身份、官职、辈分,皆在那儿摆着呢。
进了耳房之中,唯有正房有微弱的烛火之光。
诸多饰物许久未曾擦洗或更换,诸如窗纸、门帘、各式摆设,皆己黯淡无光。
贾政微微皱起眉头,心中亦略感酸楚。
自己的正室妻子,再怎么不喜爱,她的住处亦是代表着自己的脸面。
黛玉初入贾府时,对东耳房有详尽的描绘,皆是极为华贵精致的陈设。
如今却是相去甚远了。
王夫人身着一袭布衣,正跪着诵读经文。
见贾政进来,却依旧没有停歇。
贾政坐在下方的椅子上,神色颇为不宁,亦有些激动。
贾政道:“你先前不是让宝玉带话与我,说是有个大人物在幕后,要咱们相助着对付贾瑞?”
又提高声调道:“那人究竟是谁?”
再接着道:“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那孽障连义康郡王都敢杀,宁郡王、忠顺亲王全然不放在眼里。便是赵国公也拿他不住,甚至连旨意都不放在眼中。皇上也对他无可奈何,这才将他安置到辽东,眼不见为净。结果呢?他在辽东又杀到朝鲜去了。咱们大周向来对朝鲜以和为贵,现今朝廷还得用他,对朝鲜人都不敢招惹,众人都躲了起来,却偏偏找上我和贾家,当真是倒霉至极。”
又道:“贾瑞这小子,我是不会庇护他了,若有人能将他除了,那自是再好不过之事。只是我得知晓,究竟是谁在你背后,说能对付此人?”
“你且莫要这般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婆子似的。”王夫人终于扭过了头来。
面色灰败,神色铁青,眼中满是厌恶之情。
“如今还未到发难之时。”王夫人说道:“人家也在等候时机,时机一到,由咱们家先挑起事端,给他们动手的由头便是。”
“我明白了。”贾政颓丧地点点头,晓得自己这边不过是被人下了一步闲棋。
甚至仅仅是日后动手的借口罢了。
这一发现让贾政有些消沉,不过他很快便接受了。
贾瑞是让贾家更加显赫了。
但风险无疑也增大了许多。
与其过这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贾政宁可贾瑞倒台,贾家恢复到先前的局面。
就一个一等将军,一个三等将军,如此也挺好的了。
贾政站起身来,沉声道:“但愿这一日莫要太过遥远。”
王夫人眼神掠过,却不再理会这人。
自从自己两度被关进佛堂,瞧出贾政的反应之后,王夫人与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的夫妻情分,早己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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