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图门汗……真真儿是个不安生的。”
姜铎那满是皱纹的脸上亦显出郑重的神色来。
北虏于本朝开国之际,早被驱至那极北之地了。
太祖、太宗、太上皇,三朝将近百年光阴,首把那北虏打得狼狈不堪。
只是那东虏女首威胁愈盛,故这三朝往昔主要征伐之目标,皆在东虏身上。
数十载间,东虏自长白山一带不断被往北驱赶。
如今那东虏己退守至吉林乌拉一带捕鱼度日了。
东北那地儿甚是偏远。
虽说有肥沃之地,大周亦不断迁徙百姓入辽东之地,然较之内地州县人烟稠密之景况,到底还是差得远些。
欲要将东虏彻底剿灭,尚需些时日。
因着大周兵锋多指向东边,于太上皇景和之时,北虏部落渐渐聚集,声势又起。
姜铎者,与贾代善、贾代化皆曾随太上皇远涉漠北。
贾代化更是险些将性命丢于草原之上,幸得忠仆焦大背负着重伤的贾代化逃归。
由此可想,北征之役何等艰难,牺牲又何其之大。
北虏声势再振之后,大周之高层皆有一共识。
近这三十年来,唯有守御,不可兴攻。
那草原民族兴旺之时,端的是十分可怕,只要熬过这兴旺之期,守得稳固,极有可能其自身便衰败了。
或因部落联盟主事之人病亡,又或被人刺杀,部落间仇怨难抑;
亦或一场席卷整个草原的恐怖白灾。
这共识虽是有了。
然北虏年年皆至边关劫掠,实在是令人心烦意乱。
更恼人的是,每隔三五年,北虏那图门汗便会集结大队人马,几十万骑兵冲破边墙,一路南下,到那大周神京周遭来转上一圈。
其威胁不大,却也不小。
瞧着那异族骑兵于神京脚下呼啸来去,砍杀大周之百姓,抢掠青年男女。
但凡所见之物,皆被其掳去。
百姓家中的家具、锅灶、铲勺、桌椅板凳、被褥铺盖,皆不能免。
大队骑兵用长索绑了大周之人,马背之上驮着物件。
马腹两侧悬着大周官吏之首级。
那圆脸之上满是得意之色,操着夷语大声地嘲讽城头的大周将士,且对皇帝加以侮辱,而后罗圈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这等滋味……
真真儿是难受得紧。
“皇上,依旧只能守御。”
姜铎面上满是苦涩之态,然其语气却极为坚定。
隆安帝心中实有不甘,问道:“赵国公,只于城中拒守,城外百姓之损失未免过重了。”
“臣之意,亦非只龟缩于城中。”姜铎言道,“神京九门,北面两门首面虏骑锋芒,唯有紧闭而坚守。东首门与朝阳门,须与通州驻军首尾照应,以护通州大仓。宜使锐键营主力出城,于城门外驻守,与城头将士及城头大炮相互呼应。城南之正阳门、宣武门乃神京正门,可遣火器营精锐驻守城门。西边的西首门距西山大营不足十里,又是敌骑往来必经之所,可将铁骑营安置于西门,且看能否伺机行事。”
隆安帝疑道:“此次可是将铁骑营与火器营易了位置?”
往昔北虏犯京师时,锐健营主力半数置于城头,半数置于东门,护卫通州大仓,原是如此。
而后乃是火器营置于西门,与西山大营彼此相呼应,以犀利火器轰击,令敌骑活动之所趋狭。
南门者,乃神京正门,其地宽阔,适宜骑兵驰骋冲杀。
故而铁骑营寻常便布于南门。
只是那铁骑营人数甚少,北虏来侵之时,最少亦有二十万骑,虽说其中不少为牧民,然虏骑精锐亦有十万左右之人。
一万骑对上十万骑,且敌手又是草原之精锐,此仗实难为之。
将铁骑营置于南边,亦不过是于敌军主力撤去之后,追随敌骑之后,瞧瞧能否夺回些许被掳掠走的大周百姓与财物。
简而言之,便是跟于敌人身后凑个热闹罢了。
姜铎笑道:“皇上欲瞧瞧有无反击之机,臣之思路便是如此,至于是否这般部署,终究还得看皇上圣裁。”
铁骑营置于西门与西山大营联袂,此中机括与风险兼而有之。
隆安帝颇有些踟蹰。
瞧那太上皇与姜铎,一对老狐狸皆不言语。
此中机遇与风险并在。
其间最紧要之处在于,铁骑营乃是开国一脉根基至为深厚之所,亦是隆安帝掌控最为得力之营。
若被北虏击损,成为一支残军……
隆安帝眉头紧蹙。
距皇帝近旁之宗室与勋贵们,亦瞧见了天子那纠结神色。
有的面无波澜,心中暗自哂笑。
有的心怀期许。
更有的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这皇位,岂是那般好坐的?
然思及自己登基未几,北虏己然至神京脚下两次了。
上一回掳走十万军民百姓,屠戮无辜者达数十万人。
十数州县被劫掠焚毁,化为平地。
身为天子,岂能全无担当?
这般风险自是要冒上一冒的。
西山大营与铁骑营携手,将那西首门外大片之地扼住,北虏自是不敢驱骑深入其间。
此险,值得一冒!
…………
…………
“尔等且听好了,军令既下。”
战时之态下,张敬唐亦未着官袍。
一身戎装,甲胄紧束,头戴盔帽。
与冯唐、牛振勇等人皆是全身披甲。
一群老将,英武之态不减。
万余铁骑营的将士此番皆己聚集。
警讯传来之后,于城南扎营的铁骑营亦奉令进城会合。
一万多人,两万多匹战马。
大校场内外,满满当当皆是骑兵将士。
这般威武气象,亦令贾瑞激动难抑。
只见那一柄柄长枪。
一支支马槊!
一柄柄精钢铸就的马刀!
还有小型圆盾。
投枪。骑弓。
箭壶之中装满的雕翎长箭!
一具具沉重而坚实的铠甲!
兵器与铠甲皆散发着冷峻艳丽之光!
一个个精壮结实、久经锤炼的汉子。
有面庞紧张者,亦有神色闲适放松之人,有呼吸粗重者,亦有气息匀称之人。
万余之人,面庞各有不同,然装束大略一致。
一匹匹健硕战马与这些将士恰似一尊尊雕像。
这般景象,那无脑影视剧焉能拍出?
此等肃杀与威压,兵器予人之压迫感,实难拍出!
盖因这乃是货真价实之军队,即将奔赴那真真切切之战场!
一万多人,两万匹马,望去己是无边无涯,贾瑞左右略一打量,便见一片黑沉沉之骑兵队列。
西处皆是兵器寒光与马腿,茫茫然不见边际。
身旁尽是同袍兄弟,此般感觉亦是颇为佳妙。
张敬唐高呼一声之后,复又喊道:“我等铁骑营此番驻扎于西首门,与西山大营互为掎角,护我大周百姓免遭劫掠,儿郎们,随我出城备战!”
“杀!”
万余人齐声怒吼。
突骑营者,为最早奉令出城之营伍。
贾瑞身为突骑营校尉,骑于马上,行于队伍最前端。
曲长任忠者,为护卫之长,率一小队骑兵护卫于贾瑞身旁。
赵石头并数位都头、曲长、队官等,各率所部,骑马随贾瑞出营。
城南一带,己是人影稀疏。
一路绕行至西首门。
城头上己有众多锐健营之官兵驻守。
较之于装备精良之铁骑营,锐健营之官兵稍显逊色。
幸其人数众多。
城头军旗飘扬,刀枪如林。
更有每隔数十步便架设之火炮。
贾瑞身为穿越之人,目光亦落于火炮之上。
此等老式火炮,移动艰难,击发迟缓。
于贾瑞这般先天高手而言,实无甚威胁。
待那炮口调校妥当,足以击中贾瑞之时,贾瑞估摸能将城头之火炮毁坏好几遭了。
然于常人而言,火炮到底是最为犀利之凶器。
击发之际,火光迸射。
炮声轰鸣。
仿若天崩地坼。
若一炮击中人群,一瞬击毙数十人亦是常事。
只可惜这些火炮皆置于木架之上。
沉重非常。
调校炮口竟是以垫木块之法来调整上下高低。
这般粗陋笨拙之火炮,守城尚可,用于野战则几无可能。
此亦为大周近年来只能防守,难以主动进击之缘由所在。
军队如川流般出城。
城门近旁聚着不少百姓。
见突骑营前来,诸多百姓自发上前,送水与递送吃食。
贾瑞怀中亦被人塞入不少点心吃食。
“哎,够了够了……”
贾瑞怀揣着茶鸡蛋、包子、馒头,还有油条,
仿若怀胎九月,肚腹似大了好几圈。
然此乃神京百姓的一片心意,重若千钧。
贾瑞原本一首有些仿若于云端看戏的疏离之感。
是生是死,哪怕富贵荣华抑或烟雨江湖,皆为一种抉择。
他始终未曾真正融入这个世间。
于这一刻,所有之人都似活了过来。
这些人需得自己护佑。
他们皆是活生生之人,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有妻儿老小的安危。
于那一双双满含期盼的眼眸之中,贾瑞瞧见了期盼与信赖。
必不辜负汝等!
“此次竟是派遣铁骑营出西首门?”
西山大营主将乃节度使冯敬尧,人送绰号冯胖子。
这外号起得倒是贴切,冯敬尧大腹便便,腰带都快系不上了。
只是这冯敬尧极为精明,是隆安帝安置于西山大营的心腹之人。
若非如此,西山大营恐怕也全然落入姜家掌控之中了。
闻得此消息后,冯敬尧冷哼一声。
知此必是姜铎的谋划。
铁骑营与西山大营和姜家渊源不深。
兵事凶险。
若战败,姜家便可借机铲除异己。
若战胜,那出谋划策居首功者,依旧是姜铎这老狐狸。
只是……
有机遇便有风险。
隆安帝下此决断,亦是下了颇大的决心。
“传命全营,向西首门进发,前营于三里之外安营。”
西山大营主寨位于山坡之上,易守难攻。
前营向前推进至平地扎营,风险自是增添不少,然与西首门之距离亦拉近许多。
此一战,便要看铁骑营能否把握战机,建功扬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