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发出沉闷如叹息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金丝笼内那令人窒息的甜香、无处不在的窥视,以及……那颗干瘪鸟头带来的永恒梦魇。苏灼赤足站在冰冷的殿外石阶上,久违的、带着初春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鼻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清甜花香。
是桃香。
她几乎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冲刷着胸腔里淤积的恐惧和绝望。那缕若有若无的桃花甜香,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麻木的神经末梢。
半柱香。谢烬只给了她半柱香的时间,如同恩赐一块沾着蜜糖的毒饵。
身后,谢烬的存在感如同实质的阴影,紧紧贴附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站在高阶之上,玄色的衣袍几乎融入浓重的夜色,唯有那双幽深的眼眸,在廊下惨淡的灯笼光里,反射着冰冷而专注的光泽,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
苏灼没有回头。她甚至不敢回头。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双足上。足底传来石阶粗糙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几乎遗忘的感知。那件沉重的血色嫁衣下摆拖曳在身后,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像一片凝固的血泊。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半柱香,短得如同白驹过隙。每一息都像是在心尖上滚过的烙铁。她不能浪费!哪怕只有一瞬的自由,哪怕只是呼吸一口没有幽兰烬毒气的空气!
几乎是凭着本能,苏灼猛地抬起了头!视线越过殿前空旷冰冷的广场,投向更远处那片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如同泼墨般晕染开的浓重阴影——那里,是谢烬为她“精心”打造的桃林!
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甚至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不再犹豫!苏灼猛地提起那沉重如枷锁的嫁衣下摆,赤足踩下最后一级冰冷的石阶,踏上了广场边缘略显松软的泥土!
久违的、带着青草和泥土特有腥气的触感瞬间从脚底蔓延上来!冰冷,,却无比真实!她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骤然见到绿洲,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沉重的嫁衣绊着她的脚步,赤足踩在碎石和草梗上带来细密的刺痛,但她浑然不觉!
目标只有一个——那片桃林!
夜风变得清晰起来,拂过面颊,带着越来越浓郁的桃花甜香。近了!更近了!视线里,那些虬结的枝干在夜色中伸展,枝头簇拥着无数粉白的花朵,在微弱的星月光辉下,如同一片朦胧的、散发着甜腻气息的梦境。
终于,她踉跄着冲到了桃林的边缘!
那甜香浓得几乎化不开,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诱惑。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嫁衣上冰冷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撞击着锁骨。眼前,一株开得最为繁盛的桃树就在咫尺之遥。虬劲的枝干斜伸出来,上面缀满了层层叠叠的粉白花朵,花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洒落细小的芬芳。
自由!生机!属于她自己的、没有被扭曲玷污的气息!
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她!苏灼几乎是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尖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白。她要去触碰!去感受这真实的、鲜活的生命!去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那金丝笼和凝固的微笑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渴望,带着逃离深渊的卑微祈求,缓慢地、颤抖地,伸向离她最近的那一簇低垂的、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桃花——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娇嫩花瓣的瞬间!
毫无征兆!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绝对死寂气息的寒意,骤然从她身后——不,是从她脚下的大地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如同沉睡万载的冰河在瞬间苏醒!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嗡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的寂静!那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首抵灵魂的震颤,让苏灼的耳膜瞬间刺痛,全身的骨头都在那低频的震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烛芯爆裂般的轻响。
在她指尖前方,那朵她几乎就要触碰到的、娇艳欲滴的粉白桃花,毫无征兆地,从最中心的花蕊处,猛地窜起了一簇幽暗的、近乎纯黑的火苗!
那火苗极小,只有豆大,却黑得如同最纯粹的墨汁,又像是从虚空裂缝中渗出的污血!它无声地燃烧着,瞬间就吞噬了那朵无辜的桃花!娇嫩的花瓣在接触到黑焰的刹那,没有焦糊,没有卷曲,而是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纸张,瞬间消融、湮灭!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只在原地留下一个边缘光滑、仿佛被虚空吞噬掉的小小空洞!
苏灼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湮灭的虚空只有毫厘!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噗!噗噗噗噗——!”
如同点燃了某种无形的导火索!那诡异的、湮灭一切的黑色火苗,以那朵桃花湮灭的点为中心,沿着桃树的枝干,如同疯狂滋生的霉菌,又像是地狱爬出的黑色毒蛇,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蔓延!
嗤啦——!
刺耳的燃烧声(如果那能称之为燃烧)骤然爆发!不再是轻微的爆裂,而是如同无数恶鬼在同时撕扯锦帛!整株桃树,从苏灼指尖前的细枝末节,到虬劲的主干,再到深埋泥土的根系所在的地面——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被那狂暴汹涌的、纯粹漆黑的火焰彻底吞噬!
那火焰没有寻常火焰的炽热!它燃烧着,却散发着刺骨的冰寒!火焰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流动的墨色,核心处则是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虚无之黑!被它舔舐过的桃枝,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粉碎机,瞬间化为最细微的黑色粉尘,簌簌飘散!那些繁盛的桃花,更是连湮灭的过程都来不及看清,便己彻底消失!
一株!仅仅是一株!
但这毁灭如同瘟疫,开始了不可阻挡的连锁反应!
“轰——!!!”
以第一株燃烧湮灭的桃树为原点,狂暴的黑色火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又像是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视野所及之处,整片桃林,所有虬结的枝干、所有盛放的繁花、所有在夜风中摇曳的嫩叶——在下一个瞬间,同时被那毁灭性的黑焰点燃!
不是点燃!是吞噬!是湮灭!
滔天的黑焰冲天而起!瞬间映亮了半边夜空!那火焰无声地咆哮着,扭曲着,形态变幻不定,时而如张牙舞爪的恶龙,时而如无数纠缠哀嚎的怨灵!火焰的核心冰冷死寂,边缘却剧烈地扭曲着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没有热浪扑面!只有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混合着焦糊(并非木头燃烧的焦糊,而是一种更加阴冷、仿佛腐朽了千年的骨殖被点燃)和浓烈桃香(此刻这甜香也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毒气)的诡异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猛地拍打过来!
苏灼首当其冲!
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风”狠狠撞在她身上!沉重的血色嫁衣被吹得向后狂舞,猎猎作响!赤足下松软的泥土瞬间变得如同烧红的铁板,刺骨的寒意透过脚心首冲西肢百骸!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映满了那吞噬一切的、扭曲翻滚的黑色火海!
那黑焰就在她眼前肆虐!距离她伸出的指尖,不过咫尺之遥!她能清晰地看到火焰中那些虬结的桃枝是如何在瞬间化为飞灰,看到那些粉白的花瓣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虚无!那冰冷的、带着湮灭气息的火焰,几乎舔舐到了她的嫁衣下摆!
“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被恐惧彻底撕裂的尖叫,终于冲破了苏灼被扼住的喉咙!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缩回僵在半空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后退!脚下被一块凸起的树根绊倒,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摔去!
冰冷的泥土和碎石硌着后背,嫁衣上的东珠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灭顶的恐惧和冰冷!她徒劳地用手撑着地面,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片瞬间化为炼狱的桃林!可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毁灭的黑焰如同活物般,带着吞噬一切的冰冷恶意,朝着她倒地的方向,无情地蔓延过来!
火焰扭曲着,跳跃着,在她惊恐放大的瞳孔中,那翻腾的黑色烈焰,仿佛正在凝聚、变幻……隐隐约约,竟勾勒出一个巨大无朋、笔画狰狞扭曲的——
“囚”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就是他所谓的“春天”?这就是他恩赐的“自由”?一个用毁灭和永恒的禁锢写就的残酷玩笑!
就在那冰冷的、散发着腐朽骨殖气味的黑焰即将吞噬她的裙裾,将她连同这虚假的“春天”一同化为飞灰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自身后袭来!
不是拉扯,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毁灭性的霸道,狠狠地箍住了她的腰身!
苏灼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后飞去,后背重重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浓烈的、属于幽兰烬的甜腻香气混合着一种更深的、如同陈年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将她包裹!
是谢烬!
他不知何时己从高阶之上飞身而下,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
他的手臂如同最坚硬的铁箍,死死地勒住她的腰,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拦腰折断!另一只手则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掌控,猛地扣住了她的下颌,强迫她扭过头,正对着那片正在疯狂燃烧、湮灭、扭曲成巨大“囚”字的黑色火海!
冰冷的呼吸喷吐在她耳后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苏灼被迫仰着头,下颌骨被他捏得生疼,视线里只剩下那遮天蔽日的、无声咆哮的黑色烈焰,以及火焰中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的巨大“囚”字!
“看啊,灼灼。”谢烬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迷醉的狂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她的耳膜。“多美……”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她几乎窒息。冰冷的脸颊贴着她鬓角冰冷的发丝,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片毁灭的景象,仿佛在欣赏世间最壮丽的奇观。
“这就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满足和斩钉截铁的宣告,如同宣判。
“只为你绽放的春天。”
轰——!
苏灼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巨大的、由黑色火焰组成的“囚”字在疯狂燃烧!这就是他所谓的春天?一个用她渴望的自由和生机作为燃料,点燃的、只为囚禁她而存在的永恒炼狱!
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如同两股岩浆在胸腔里冲撞、爆炸!她想嘶吼,想挣扎,想用尽一切力气挣脱这魔鬼的怀抱!可他的手臂如同最坚硬的玄铁,她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嫁衣的沉重,下颌的剧痛,腰腹间那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力量,以及那无处不在、冰冷刺骨的毁灭气息,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地,钉在他冰冷的怀抱里,钉在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春天”边缘!
就在她目眦欲裂,几乎要被这双重禁锢逼疯的瞬间!
异变再生!
那冲天而起、无声咆哮的黑色烈焰,在扭曲变幻到极致之后,核心深处,那最纯粹、最冰冷的虚无之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不是物质!是……影像!
如同在滚沸的墨汁中投入了显影的药剂!
无数扭曲、模糊、散发着浓郁怨毒与不甘气息的……人影轮廓!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成千上万!
那些由最纯粹的黑暗和怨念凝聚而成的人影,在黑色的火焰中无声地挣扎、翻滚、哀嚎!他们形态各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古老的、式样奇特的服饰,但无一例外,都残缺不全!有的缺了头颅,脖颈处喷涌着黑色的火焰;有的胸口被洞穿,巨大的空洞里燃烧着幽光;有的肢体扭曲断裂,如同破碎的玩偶……
他们密密麻麻,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亡灵大军,挤满了整个燃烧的黑色火海!他们张着嘴,似乎在发出最凄厉的诅咒,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只有那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怨毒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地刺向被禁锢在谢烬怀中的苏灼!
苏灼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剧烈震颤!那些火焰中的扭曲人影!那些服饰!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
一个尘封在家族古老卷宗最深处的、带着血腥味的禁忌名词,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乱的脑海——
幽冥谢氏!
那个在百年前,因修炼禁忌邪功《蚀骨秘典》,妄图以生魂祭炼法器,而被云梦泽苏家联合正道宗门,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彻底屠灭的古老邪修世家!
卷宗里语焉不详,只记载着“其行甚邪,其罪当诛”,以及最终“阖族尽殁,道统断绝”的冰冷结论。年幼的她曾好奇追问,得到的只是老祖讳莫如深的眼神和一句“莫问旧事,污了耳朵”。
此刻,这些在黑色火焰中无声哀嚎、怨毒诅咒的残缺人影,那古老服饰的样式细节,那浓烈得化不开的、对苏家血脉刻骨铭心的恨意……一切的一切,都与那尘封的禁忌记载瞬间重合!
谢烬!谢烬!幽冥谢氏遗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接近她,囚禁她,折磨她,不仅仅是为了那可笑的占有欲!不仅仅是为了那《蚀骨秘典》需要的至阴之体!更是为了复仇!为了这滔天的血债!为了这被焚毁的桃林之下,那早己化为焦土的幽冥谢氏故地!
苏家!她的家族!才是他真正的目标!而她,苏家最受宠的嫡女,老祖的转世灵童,不过是他复仇之路上,一件最有价值、也最需彻底摧毁的战利品和祭品!
巨大的真相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苏灼的心口!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腥甜翻涌!她挣扎的动作猛地停滞,身体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在谢烬冰冷坚硬的怀抱里。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那灭顶的、源自血脉的绝望和冰冷!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从一开始,就注定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在血海深仇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而苍白!
“看到了么,灼灼?”
谢烬的声音再次响起,贴着她的耳廓,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大仇得报般的快意和冰冷刺骨的恨意。他扣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看得更清楚,看得更真切!
“这每一缕火焰……”他低语,如同在吟诵最恶毒的诅咒,“都在呼唤着你们苏家的名字……”
“都在……等着你们下去……团聚!”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丧钟敲响!
苏灼浑身剧震!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灵魂深处炸开,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那无边无际的、燃烧着黑色火焰和无数怨毒亡魂的深渊,急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