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周子安,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群。”
“我知道。”少年点头,语气平和,没有半分辩驳。
“世间有那么多谷子这样的人,你帮不过来的。”
“嗯。”
是说周子安,是说这件事,也是说她自己。
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这种有心无力,她深切体会过。
最初那三十年,她见过太多太多谷子和圆圆。
见多了,受伤的最终是自己。
多少次,她看着那些身处泥沼与痛苦中的人,在心里斥怪自己为什么不更厉害些,为什么没有足够的能力救他们所有人。
怪自己,也怪命运。
给她长生,让她看见所有痛苦与哀怨,赐予她力量,可这力量又不足以救他人于水深火热。
如此想着,李常宁心里一阵难受。
后来的她想死,不单是觉迷茫无聊。
更是,逃避。
世人苦楚说到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如何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和乐平安的过完这一生,是庙堂高处的人该考虑的。
多少夜深人静的日子,她就这么开解自己。
她想做个自私的人,想漠视这一切。
可是,声音能平淡,表情能毫无波澜,她的心也能如此吗?
她真的能漠视不管吗?
李常宁轻撇唇角,似是自嘲。
真的能的话,她就不会救师家姐弟,不会救萧羡,不会救圆圆,不会陪宋长安一路走来。
白糖似乎感知到她低落的情绪,舔了舔她的手指。她垂眸,轻拍着白糖。
胡思乱想之际,头顶传来少年温润的声音:“能帮一个是一个。我不是菩萨,不是神仙,没办法普渡众生。”
说着,他忽然抬手探过来。
少年在腊梅枝下站得久了,衣袖都沾了冷香。李常宁闻着这凑过来的清冽味道,微微晃神儿。
因为香,也因为他的话。
对啊,她不是菩萨神仙,没办法普渡众生离苦得乐,也没有这个义务,她能做就好很了。
“凭心而动就好了,阿宁上次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片刻,他放下手。
轻声道:“花瓣。”
李常宁垂眼。
视线里,少年泛着健康粉色的指尖捏着一片淡黄色的腊梅花瓣。
她压下心底的情绪,了然顿首,眨了下眼,目光下移落在他手背,那颗小小的、淡色的红痣上。
“周子安,这颗痣是天生的吗?”
周子安翻手看了一眼:“应该是。怎么了吗?”
李常宁抬起右手,伸到他面前。
少女泛着莹白光晕的手背,也有一颗痣。
周子安明显愣了一下。
如果两人十指相扣,那痣刚好重合。
少年微微弯眉,由心说道:“阿宁,我们好有缘。”
许是被他的话宽慰,也许是这被这笑感染,李常宁心里积压的情绪渐渐消散,颊边露出些浅淡的笑意:“……的确有缘。”
人与人啊,遇前都是不相干,遇后都是缘中人。
给白糖顺了两下毛,李常宁想起他方才的话,问他:“周子安,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凭心而动?”
她怎么不记得和他说过这句话?
少年微顿,回答:“那日下小雪,你说对一个人好不需要理由,只是你想。那我帮一个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想。想,本身就是随心而动。”
“……”书没白读,竟然可以这么解读么?
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说:“周子安,你的荷包还在我这里呢。”
“阿宁保管着吧,放我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偷了。”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首到到了梦浮华才止住。
李常宁脚方踏进堂中,便听有人大声嚷嚷:“余先生,你这故事我都会背了!倒着背都成!”
“怎么,嫌我讲得不好?”靛青长衫的老者睇了说话的人一眼。
那人赶忙摆手:“哎呀呀,可不敢可不敢,您讲得自然是好!可再好,一个故事反反复复听来听去总会腻的呀,您换一个?”
余成炘对他这话还算受用,傲娇抬眉,慢吞吞道:“行吧,那咱们今日讲个别的……”
“英雄救美你们都听腻了……今日,咱们便来讲个美救英雄的故事!”
李常宁与周子安落座。
她招呼小二上了茶水与点心,好奇地竖起耳朵听着。
余成炘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话说啊,那日大雪纷飞、朔风凛冽!咱们年轻英俊的将军,浴血奋战,己是筋疲力尽,眼看就要被敌人那闪着寒光的利剑穿心而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声音陡然拔高,引人入胜,“只见一道耀眼的红影,宛如九天玄女,自天而降!衣袂翻飞,猎猎作响!眉目清冷如霜雪,手中长剑寒光西射!只听‘铮’的一声脆响,剑光闪过,那敌人的头颅便己滚落在地!”
他又压低声音,“雪白的长剑上,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滴落,在那纯白无瑕的天地间,晕开点点红梅……而那如神女般的姑娘,便在这红白交织的画卷里,一步一步,走进了将军的心里,从此……再也没走出来……”
李常宁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这情节、这细节……
怎么如此耳熟?
这分明讲的是东方遥和温宿!
一段故事终了,满堂喝彩。趁着余成炘喝茶歇息的空档,周围的茶客们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故事里的“神女”和“将军”。
李常宁眸光微闪,拉着周子安起身,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高台。
她走到余成炘身旁,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探究的幽然:“余先生故事讲得真好,这么详实生动,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看过一样。”
白胡子老者闻声侧目,微僵身形,差点被茶水呛住,咳了两声后挥挥手:“哈哈哈,姑娘谬赞,这些都是小老儿我信口胡诌,不过搏诸位一乐,听过便罢,听过便罢……”
搪塞又糊弄。
李常宁沉眸看他,却是一丝破绽都找不到。
她垂眸思忖,心中疑虑丛生。
怎么会这么巧?
先是东方遥的飞虹离奇出现在珍品阁,紧接着是销声匿迹多年的轻棠现身,如今这梦浮华的说书先生,又偏偏在此时讲起了东方遥的事迹?
无极教的人选择在梦浮华与轻棠接头,仅仅是因为此地人多眼杂、便于隐匿行踪?还是说……这梦浮华本身就与无极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不明白,烦。
李常宁讨厌这种什么都不明白被人牵着走的感觉。
“余先……”她刚想再试探一问。
“姑娘姑娘!我家掌柜有请。”一小厮突然出现在李常宁旁边,打断了她的问话。
“姑娘,公子,秦掌柜有请。”
李常宁颔首,深深看了一眼余成炘后与周子安随着那小厮上了二楼。
余成炘瞄着二人的背影,暗暗擦了擦额头。
二楼,小厮将两人带到一间装饰雅致的厢房。
锦缎蓝衣的秦知兰盈盈笑着招呼,“郡主,周公子。”
“秦掌柜。”
秦知兰颔首,抬手示意,“琴儿。”
琴儿会意,将一个精致漂亮的小酒坛递了过来。
李常宁接过,微微垂眸,看着小酒坛上那“醉”字纹路,惊讶:“醉红尘?”
“醉红尘不是千金难买只赠有缘人吗?秦掌柜为何要给我?”
秦知兰掩唇一笑,道:“郡主也说了,只赠有缘人。我觉得,我与郡主很是有缘。我呀,见郡主第一面就喜欢得很。”
秦知兰意味深长道:“漂亮聪慧有能力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
“多谢秦掌柜。”少女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甜美的笑容,声音清脆地道谢,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