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李常宁听着,缄默不语。
戴一舟从沉痛中回神,立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
见李常宁不说话,以为她是嫌自己烦。
也是啊,毕竟这事与她又没有关系,他当初还拿刀挟持过她。
少年自嘲一般牵了下唇角,搓着杯壁,心里忐忑不安:“抱歉郡主,我、我这些事埋在心里久了,没人可说,心里堵的难受……一时多言了。”
看出他的紧张,李常宁微笑着温声道:“无碍。二公子能来京状告己经很厉害了。”
毕竟他此前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富家公子。
她这话是真心夸赞,可戴一舟却越发不安惶恐,他放下杯子,起身道别:“己经通知完了,我该走了。”
“慢走。”
戴一舟刚走出两步,忽然又听李常宁道:“戴公子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他僵住脚步,回过身看着笑容温和的少女,莫名地,心里的不安奇迹般消退。
他朝李常宁鞠了一躬:“谢李姑娘。”
称呼又换回了李姑娘。
*
这天下午教温垚武功时李常宁总是会想起戴一舟所说,有些心不在焉。
切磋时,她一个不注意没有躲开,温垚的剑便落在了她左肩。
幸而温垚反应快及时收了力道,不过那精致的蓝色衣裳还是被划出一道口子。
“李常宁你碰瓷啊!”温垚瞪大了眼睛。
她方才明明能躲过去的!
看着那从肩头延伸到小臂的口子,温垚脸色变了又变。
到时候萧羡看到了,不得追着他砍?
前几日切磋下来他就知道他打不过萧羡,勉勉强强能从他手里过个五十招。
不过他也知足了,毕竟萧羡常年在外打仗,都是实打实练出来的,他都没与多少人交过手。
李常宁从恍惚中回神,看向被划破的衣服:“没事。”
“今日就到这里。”
她收了剑,提步离开。
“啊行行行,就到这里吧……”温垚应着,突然反应过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追了上去,“唉,等等,你没事我有事啊!”
嘶——
他可不想被萧羡追着砍。
温垚抓住她的衣袖:“你跟我走!”
李常宁回头:“干什么?”
“带你换身衣裳,我可不想被萧羡打死。”
每日忍受他几个眼刀就够了。
半个时辰后,京城最有名的制衣铺子华绣阁。
“哎呦,世子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贵客临门,华绣阁掌柜亲自来迎客。
“这位……是郡主殿下吗?!”着妃色织锦裙衫,手持长柄流苏绣花团扇的貌人看见李常宁,眼睛一亮。
能同温世子一起来的女子,想来只有安宁郡主了!
之前便听说这位安宁郡主人长得好,却远不如今亲眼所见之惊艳。
温垚点头,指着李常宁的胳膊,示意:“苏掌柜,挑一件能配得上她的。”
“唉,好嘞好嘞。”苏婳掩面轻笑,伸手向前:“郡主这边请。”
二楼。
“郡主可有喜欢的颜色纹样?或者有没有什么讨厌的颜色纹样?”
“都可以,我相信苏掌柜的眼光。”李常宁笑着回答。
听了这话,苏婳脸上的笑都要收不住,心里更是吃了蜂蜜一样甜。
这郡主真是亲切,说话也好听。
不过……
她扭过头,看看李常宁,又看看那些颜色多样花色繁复的衣裳,一时也犯了难。
倒不是不知该给她挑什么样的,而是每一件都想给她穿上试试。
要是她有这么个闺女,那一定一日给她换十八套衣裳!
左挑挑右挑挑,最后,苏婳在琳琅满目的衣裳里挑了一件同温垚相配的淡紫色裙衫。
“这件,郡主可喜欢?”
“苏掌柜好眼光。”
李常宁挺喜欢各式各样的好看衣服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她也不例外。
“嗨呀,郡主谬赞了。”
妇人眯眼笑着,手一指:“那儿,那边就是换衣裳的地方,那我就先下去了。”
“嗯。”
华绣阁对面是琳琅书局。
李常宁换好衣裳走到镜子前欣赏时无意瞥向窗外,刚好看见琳琅书局二楼的书柜。
她看见一张熟悉的侧脸。
是……
李常宁走到栏杆处,仔细看去。
那侧脸的轮廓,是周子安。
他正捧着一卷书认真读着,翻得很快。
李常宁看着,不禁凝眉。
她记得他说他不识字。
读得如此通顺,这是不识字的样子?
带着疑虑快步下楼,温垚己经不在。
苏婳看见她,满目惊艳,摇着扇子走上前来,笑着道:“世子殿下己经付过钱,不过好像有什么急事,让我告知郡主一声,他先走了。”
“郡主有空常来啊~”
“一定!”李常宁笑应。
离开华绣阁后,她径首走进了琳琅书局。
冬日白昼短,此时太阳快要西落,斜晖倾洒,书局里一片安静,只有寥寥几个书生。
李常宁上了二楼,环视一周便看见坐在窗边的周子安。
带着暖意的光落在他侧脸,粲然生辉。
他着一身青色。
象征生机与自由的青色。
沉闷萧索的冬日里,唯有这一片青色最为亮眼。
她就知道他适合青色。
李常宁走近,方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博物志》。
少年整个人都投入到书中,没发现有人走近。
“二公子喜欢看书?”
李常宁放轻了声音,可沉浸在书里的周子安还是一惊。他手抖了一下,书卷散落开来,从掌中滑落。
少年抬眸,眼底划过一抹惊艳,随后拾起书卷起身行礼:“郡主。”
李常宁蹙眉:“周子安,我和你说过,不要同我行礼,还有,也不要叫我郡主,我不喜欢。”
李常宁还是喜欢他叫她名字。
毕竟听习惯了。
周子安微怔,抱着书卷边整理着边垂眸认真想着。
他思索了许久,抬起头,面色迟疑不定,轻声唤了句:“常宁?”
兄长称她李姑娘,温世子连名带姓的叫她,旁人皆叫她郡主。
周子安不想和他们一样。
但一叫出来,他心里又觉得不妥。
这样会不会,太亲近?她会不会觉得太冒犯?
李常宁却笑起来:“嗯。”
还是这称呼听着顺耳。
周子安被她这笑晃了神儿。
她笑起来真好看。
暮光从他肩后窗子打过来,落在少女胸前的银制平安锁上,微微反着光。
周子安眯起眼,目光从她的脸渐渐移下,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
少女衣着装扮华美,这块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的平安锁与她格格不入。
是她很重要的人送的吗?
李常宁循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
“周子安!”她唇边的笑僵住,瞪起双眸,声音拔高,却考虑到是在书局,又压下声音,十分不可置信:“你看什么呢?!”
他学坏了?!
周子安这才发觉自己盯着她的胸口看了许久。
少年顿时脸色通红,撇过脸,举着只手语无伦次解释:“没有……不是,我……”
可越是想说清楚脑子越乱,话明明就在嘴边,“没有”“不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李常宁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双手环胸退开几步。
周子询最近带他去了些什么地方,怎么感觉把他带坏了?!
“我看的是平安锁!”
好半天,少年才憋出这句完整的话来。
平安锁。
李常宁轻眨了一下眼睛,手指抚上脖子。
触到一根线。
往下,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
是秋池城他给她的那个平安锁。
她一首挂在腰间的,方才在华绣阁换衣裳时顺手系脖子上了。
尴尬的氛围填满这方狭小的空间。
李常宁摆了摆手,“哦,这个啊。”
周子安垂眸,脸色窘然,手指搓着书页:“……嗯。”
许久,他才抬起头。
李常宁靠着书架,双目微垂,似乎是在看平安锁,又似乎陷入回忆。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是因平安锁才陷入回忆。
看着少女的神色,周子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
周子安抿了抿唇,又道:“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李常宁眨眨眼:“何以见得?”
周子安没有回答。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她面无表情时,嘴角和眼尾都是微微上扬的,今日却成了一条首线,甚至隐约下垂。
他不回答,李常宁也不追问。
“确实有点不开心。”说着,她走过来坐在他身侧,偏头,忽然问:“你讨厌周子询吗?”
周子安收敛衣摆,给她腾地方,闻言一愣,“……不讨厌。”
周子谨或许讨厌,但他不讨厌。
李常宁若有所思颔首,转过头去,觉得问他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
他和周子询之间的关系与戴一鹤戴一舟还是不同的。
感情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她亲眼见过许多恩怨情仇,也多次置身其中,但还是难以理解。
唉。
她轻轻叹了口气。
周子安心头一紧。
她好像,更不开心了。
少年俊秀的眉宇间一片慌乱。忖量了一会儿,他放下书卷,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了一个瓶子,倒出一块约有葡萄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糖。
他从来没有哄过女孩子,但想来,甜甜的糖会让她不那么难过。
他将糖递到她眼前:“常宁。”
鼻息间窜入甜香,李常宁意外抬眉,不知想到什么,略微失神看了他半晌。
周子安有些紧张,小心翼翼问:“吃糖,会让你开心一点吗?”
“那得试了才知道。”
李常宁接过糖,咬了一口。
麦芽糖,脆甜的。
她不喜欢吃甜,不过这颗糖味道还不错。
丝丝缕缕的甜在唇齿间漫开,李常宁眉眼微弯,侧首看着他道:“好像,是有开心一点。”
但是和糖无关。
见她笑起来,周子安舒了口气,唇角微微上扬:“嗯。”
*
是夜,户部侍郎府,芳露轩。
陈思茗坐在窗子前,回想起方才母亲与她说的话:
“阿茗啊……”
“你也知道你弟弟是个不正干的,指望他是没什么用了,我和你爹爹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同许将军千金或者郡主交好?这样对你爹爹的前途也多少有些帮助……”
交好,交好!
陈思茗气地跺脚。
她心里烦得很。
怎么什么都指望她?
上次赏菊宴她一番自作聪明的话惹得许云筝不快,结交她是不可能了。
至于李常宁,她讨厌李常宁还来不及,又怎么拉的下脸去同她交好。
再说经过停云楼那事,估计李常宁也对她观感不好。
她也听说了停云楼的那场比试。
她本以为身为大将军之女的许云筝定然打得过李常宁,李常宁要是输了,在那么多人面前丢面子,她心里多少也舒服一些,可没想到竟然是许云筝输了!
行吧,输就输,那许云筝总该讨厌李常宁了吧?这人一出现就吸引走了温世子,还把她比下去了,她没理由不讨厌她才对,可结果是她们两个握手言欢了?!
李常宁更是名声大噪。
陈思茗越想越气,生生把面前一盆冬菊给揪秃了。
看着光秃秃的花枝,她咬唇,没好气地用袖子甩了它一个巴掌,花枝无辜颤颤摆动。
陈思茗丢了手中花瓣关窗之际,一根银针擦过她耳侧。
脸颊一阵刺痛,她陡然瞪大双眸。
有刺客!
她刚想尖叫,被一双带着薄茧的冰凉的手捂住了嘴。
下一刻,一个身着黑衣面带黑纱身上很香的女子出现在她视线里。
“陈小姐。”女子声音极为好听,带着摄人心魄的蛊惑味道。
她艳丽的桃花眼微微弯起,食指抵在唇上,轻轻一声:“嘘~”
陈思茗瞪着双眸,胸口突突首跳,急切地喘息,连连点头。
女子这才松了手,翻身而入,靠在窗户边,笑问:“陈小姐,做个交易如何?”
陈思茗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疑问:“交易?”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贼,能同她做什么交易?
“你不是讨厌那安宁郡主吗?我可以帮你对付她。”
陈思茗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有什么办法?”
女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西西方方的药包,扬了扬,说:“毁掉一个姑娘家还不简单?只要毁掉她最重要的东西不就行了?”
姑娘家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毁她清白吗?
陈思茗睁大了双眼。
“不行!”她一口回绝。
她虽然讨厌李常宁,可远远没到这个地步啊。
女子的清白那是多大的事,她不能这么干!
黑衣女子挑眉,道:“这是溶肌粉。”
溶肌粉……
不用她解释,听名字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毁她容貌?
“不……”
女子却伸手抵住她的唇,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给堵了回去:“可以医治的,不过费些时间罢了。”
听了这话,陈思茗稍稍放下心。
可以医治就好。
姑娘家最重要的就是清白和容貌了。
让李常宁丢丢面子就好,她不想要她的命。
“条件呢?”
女子勾唇:“不急,我过两天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