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凉如水。
空旷无人的长街,黑发青衫的少女周身似有冰雪,提剑阔步朝方才从流光阁逼问出的两处而去。
她眉目冷冽,神情没有一丝温度。
无、极、教。
又是无极教。
好一个无极教。
她自问同宋长安未曾招惹过他们。
他们却给她下药,把她送给长宁侯当“投名状”,又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截杀宋长安,谁给他们的胆子?
李常宁睫羽微垂,眸底凝霜,握着剑的指节绷紧泛青,唇角却微扬起来。
若是温垚在,定然明白,有人要倒霉了。
这笑,同她给他下药,踢他膝盖时如出一辙。
剑光飞舞,青衫飘动。
无极教位于上京的地下分坛春秋堂和昇财坊,一夜灭尽,血流如注。
无人目击,或者说,目击者无一生还。
后半夜,周府。
李常宁在屋顶转了几圈,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周子安的院子。
窗户还亮着朦胧的烛光,不知他睡下没。
李常宁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等彻底闻不到身上的血腥味才翻窗而入,一眼就看见坐在桌子边的周子安。
她轻蹙眉头,还没睡。
他还是白日里那个装束,另披了一件石青色宽袖外衣,覆眼的白绸取了下来,放在手边桌上。他目光放空安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对翻窗声充耳不闻,白糖卧在他膝上,睡得很沉。
李常宁轻手轻脚走到不远处看着他。
少年消瘦不少,比初见时还甚,不过一双眼睛还是那般清澈,映着摇曳的烛光,看起来温柔极了。
她注视着他,缓缓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感受到微弱的气流,双目失焦正在神游的周子安从自己的世界抽离,微微后仰。
有人。
不是兄长。
是陌生的味道。
还有……
淡淡的血腥味?
周子安心下一紧,僵首身子,第一时间用袖子笼住了白糖小小的身体。少年扯着唇角,艰难地吐出一句还算清晰的:“谁?”
被灼伤的嗓子还在恢复期,每说一句话都像是被刀子重新划开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发音时喉咙微动,伤口挤压,海蚌磨珠般疼。
周子安轻咽了下口水,尝到一股淡淡的锈腥,不适皱眉。
李常宁心口一阵抽疼。
看着少年,轻轻开口,像从前那般介绍道:“李常宁,世事……”
她忽然顿住,换了个解释:“知足常乐的常,安宁的宁。”
李常宁……
是,安宁郡主?
周子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护着白糖的手拢的更紧了些。
郡主怎么会夜闯周府?为何身上有血的味道?为何来找他?
他不太信。
他觉得面前这人极有可能是刺客。
可是,若是刺客的话,为何冒充郡主?
难不成……是来杀他的?
想到这个可能,周子安浑身一颤。
少年面色变了又变,李常宁尽收眼底。
她无奈:“我不是坏人。”
周子安却仍在思考她可不可信。
此时,他膝上的白糖有所感应般伸了个懒腰悠悠转醒,从宽大的衣袖里探出头来,看见李常宁的瞬间,顿时瞪大了黝黑的眼睛,挣扎着挣脱少年的怀抱,急切地叫着:“喵喵喵!”
李常宁从中听出惊喜与埋怨的意味来。
周子安一时手忙脚乱,按着它的脑袋尽力安抚它,可小猫丝毫没有要安静下来的意思,喵喵个不停。
别无他法,他只得抿起唇,不情不愿地把膝盖上的小猫递给李常宁。
不过此时他己然信了李常宁八分。
白糖聪明得很,不可能亲近刺客。
还有两分存疑。
因为白糖也不会随便亲近陌生人,为何对安宁郡主如此热情?
他想不明白。
李常宁伸手接过。
微凉的手指掠过他的手背,激起一阵酥麻,弯弯绕绕蔓延至西肢百骸,最终会到胸口。
周子安心神一动,轻抚着那处的皮肤,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它有名字吗?”李常宁点了点白糖的眉心,抬眸问道。
周子安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朝她伸手示意。李常宁明白,伸出左手。
他一手虚虚托着她的手背,一手在她手心写道:[白糖]
李常宁意外。
他还知道它叫白糖。
“白糖,是个好名字。它是你养的么?真可爱。”
白糖似乎听懂了,撒娇似的哼哼两声,毛茸茸的小脑袋上上下下蹭着李常宁的胳膊。
它最可爱啦!
周子安摇头,在她手心写:[不是]
“那是谁的?”
周子安没有丝毫停顿,接着写道:[兄长]
李常宁目光微怔。
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周子安忽然摸到一手黏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随之灌入鼻腔。
她受伤了!
脑海瞬间浮现出这个想法,心间也没来由的划过担忧。
周子安原本托着她手背的那只手几乎是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顺着血流的路径一路向上摸到伤口处。
在肩膀靠下三指处,有一指长。
李常宁看过去,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一些伤口裂开的疼痛。无极教教徒众多,混乱打斗中难免受点小伤。她匆匆处理过,又裂开了。
再回眸时,见少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药瓶。
因为失明,行动不便,常常会磕到碰到,所以周子询让他随身带着金创药。不想平日里没用上,这时派上了用场。
周子安握着药瓶,脑海里挣扎了一会儿,首到将瓶身握得温热,才在她手心写道:[上药]
李常宁盯着他,一时失笑。
这不还是那个宋长安?
她熟练地伸出胳膊。
周子安摸索着上完金创药,顿了一霎,随后扯过一旁桌子上他用来覆眼的白绸给她包扎。
做完这一切,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空气静默至可以听见外面院子里不知名虫子细微的鸣叫。
周子安快要忍不住想要开口时,李常宁率先打破了寂静。
她把臂弯中不知何时睡过去的白糖放进他怀里,然后习惯性抬手,想揉他的发顶。
临了,又猛地停住。
他现在和她不熟呢。
李常宁收回悬空的手指,心中一阵怅然,她看着乖顺的少年,声音轻轻:“下次见,早点休息。”
下次见。
还有下次吗?
李常宁走后许久,周子安仍旧坐在桌子边。
他摩擦着指尖干涸的血渍,慢慢阖上了眼。
这样做嗅觉会更灵敏些。
他鼻翼微动,细细嗅着空气中余留的味道。
不知为何,她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所以,他想记住她。
记住这位突然出现的安宁郡主,记住李常宁这个名字。
翌日。
春秋堂与昇财坊一夜被屠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至郦城无极教总坛。
“谁干的!谁干的!”
“谁干的!”
得知消息的总坛长老面目狰狞,最后一吼都破了音。
他辛辛苦苦经营数十载的分坛被端了!栽培多年的人也全死了!
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底下喘着粗气累的面红耳赤的报信人头都要垂到地上,颤颤巍巍,抖如筛糠:“不,不知道……”
“不知道?没用的东西!”
长老挥袖甩飞手边药瓶,正中报信人额头。
巨大的冲击力使报信人向后一仰,险些跪不稳。他欲哭无泪,努力平衡自身才没倒在地上。额头火烧般疼,鲜血汩汩流下,糊住了一只眼睛,他却铆足了劲儿撑开眼皮,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长老睨着他,只觉更烦,喝道:“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是!”如临大赦,报信人匆匆退下。
长老握着拳头锤向桌子,关节登时擦破,冒出了血,一排的瓶瓶罐罐被蛮横的力道震得飞起,叮当咣啷,东歪西倒,药丸与药水撒了满桌满地,他恍然不觉。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他完了!
他怎么跟教主交代!出了这么大的事,教主不剥了他的皮都算好的了!
完了!全完了!
此事也闹得京城沸沸扬扬,先前的三件大事与之一比可谓十分逊色。
天子脚下行事如此张狂,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斥骂其是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悍凶,有人赞其为铲除邪教为民除害的英雄,还有的人好奇这人的身份来历,多方打听无果。
饭馆茶楼里,到处是讨论这件事的人,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京兆尹府派出巡防调查的人。
而“罪魁祸首”怡然自得,正在萧羡的注视下喝药。
李常宁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
萧羡接过空碗,递给她一块蜜饯,状似无意与她说起无极教的事:“昨夜不知何人屠了春秋堂与昇财坊,经察,这两处都是邪教组织无极教的势力。”
“是吗?那这人挺厉害啊。”
李常宁自己夸自己,面不改色。
萧羡凝眸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左胳膊上,若有所思:“确实厉害。”
李常宁附和点头:“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