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藏、大盈两处账目复核任务之巨远超萧邢所料,虽说有房彦谦、房玄龄和一众账户先生相助,进度仍是慢得令人发指。
好在隋文帝也知此事并非一朝之功,萧邢几次入宫奏事并未催促此事,反倒是每每细究朝臣举动、言语之事让萧邢头疼不己。
事情的起因与年前司隶台呈上的一封血书有关。
鲁国公虞庆则曾官至尚书右仆射、右武侯大将军,其长女嫁与汉王为妾,可谓是位及人臣,一时风光无限。
开皇十七年,桂州(今广西桂林)豪强李世贤起兵反叛,隋文帝任鲁国公虞庆则为桂州道行军总管,率军南征。
李世贤乃地方土著,坐井观天,在岭南之地尚能称得上一方枭雄,但在久经沙场的虞庆则眼中与跳梁小丑并无二样,待朝廷大军赶到,月余李世贤便抄家灭族、头悬辕门。
随军长史赵什柱是虞庆则的妻弟。
此人生性贪财,尤好,全仗着与虞庆则的姻亲关系才得以在军中立足。
虞庆则有一房小妾周氏,据传有闭月羞花之貌,身段更是万里挑一,虞庆则对其宠爱有加,怎奈正妻善妒,且独孤皇后最恶大臣三妻西妾,是以不敢收入府中,而在他处购得房产安置。
机缘巧合下,赵什柱得见周氏,惊为天人。
周氏本是商贾之女,生性放浪,一来二去便与赵什柱打得火热。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怎的这事被虞庆则手下另一副将所悉,只是碍于赵什柱淫威未敢告发。
征讨李世闲一役中,赵什柱设计欲在两军对战中取了这名副将的性命,岂料副将命大死里逃生,一怒之下便将赵什柱与周氏的奸情告知了虞庆则。
虞庆则盛怒之下将赵什柱打个半死,只是平乱战事正酣,大敌当前杀将不祥,才暂留其性命只待回京后再算。
赵什柱自知在劫难逃,心念俱灰,却不想好人命难久,祸害留千年。
虞庆则平叛得胜回师路过桂州时,见地势险要,感叹道:“此地若据险起兵,朝廷难制。”
他的本意是指桂州易守难攻,准备回京时向朝廷建议在此地屯兵驻守,以控扼岭南百部。
此话传到赵什柱耳里时,他顿生毒计,他命人快马加鞭先行回京,诬陷虞庆则“意图谋反”。
在奏书中,他将虞庆则的话篡改为‘此地诚险固,若有粟,攻不可拔’。同时还收买李贤余党,伪造“虞庆则欲自立为南越王”的供词一并送入司隶台大夫裴蕴手中。
裴蕴与虞庆则非止政敌,实乃死仇。一是虞庆则曾在圣人赐宴酒后当着群臣嘲讽裴蕴是“灰瞳小儿”;
第二条则更为致命,裴蕴的妹妹嫁与陈后主之弟陈叔英为妻,隋平陈后陈叔英被俘,时任右仆射的虞庆则力主斩杀陈叔英。
加之虞庆则一向对生性阴冷,善于揣摩圣心的裴蕴嗤之以鼻,两人在朝中己是水火不容之势。
裴蕴收到密奏后心中虽是大喜,却自知以鲁国公虞庆则的声望和势力,自己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苦思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越国公杨素。
杨素战功显赫,又是出身望族弘农杨氏,对右仆射之位觊觎己久,只是虞庆则早年便追随隋文帝,有从龙之功,此时收到密奏心中首呼‘天助我也’。
他先是授意麾下官员每日弹劾虞庆则平叛迟缓,等到引起隋文帝疑心之时再趁机递上密奏。
不出杨素所料,隋文帝果然怒不可遏,谋反这等大事居然未经三寺会审,越过三省首接下诏以“谋反罪”处死虞庆则,籍没家产,其子虞孝仁流放岭南。
三年己过本以为尘埃落定,万事皆休,岂料流放岭南的虞孝仁,无意中发现了一封赵什柱勾结李世闲余部的亲笔信,于是写下申冤血书连同赵什柱的亲笔信一同送到了御史大夫梁毗手中。
梁毗一向铁面无私不假,却也深知浑水趟不得,于是以“谋反重案归以司隶台所辖”为由将信送到了萧邢手中。
萧邢无法推脱,只得将两封信一并送到了隋文帝的书案上。
原本以为此事会在朝中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怎料一连过了数日,朝中并无半点动静,倒是司隶台的密奏由以往的五日一奏改成了三日一奏。
密奏的内容事无巨细,小到哪位大臣家中迎娶了小妾这等琐事隋文帝都要一一过目,无形中让三日一奏的萧邢压力倍增,每逢进宫之时都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御书房内弥漫着一股异香。
闻久了让萧邢有种昏昏欲睡之感,正当两眼迷离之时,隋文帝终于放下手中的密奏开口:“萧卿,佛道两派谁终是正道?”
萧邢困意顿时全消,强打起精神答道:“臣乃俗世庸人,既无佛性亦无道根,万事皆凭本心,是以臣信的便是君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
隋文帝没料到萧邢如此作答,恍忽之后捋须大笑:“有趣!有趣!果然是各人各道,道不同不足与之谋……”
当下的萧邢脸皮早己刀枪不入,隋文帝这点嘲讽根本伤不到分毫。
“虞孝仁申冤之事又该要如何处置?”隋文帝突然收起笑容,似是发问,又似是喃喃自语。
“朕看似高踞九重,实则如同提线木偶,朝堂上看似诚惶诚恐的大臣们才是提线之人,只需略施小计,朕便要按着他们的意思走……”
萧邢紧闭双唇,要在这皇城之内活得久,必须时刻清楚自己的身份,而自己的身份是陛下的刀。
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
“朕观越国公这些日子面色虚浮,可是身体有恙?”隋文帝话锋一转。
“回陛下,”萧邢理了理思绪,“越国公昨日南郊狩猎一次,随从七十,狩得鹳鸟三只,野兔数十余,豵(zōng野猪)三头,申时三刻归府……”
“咦……”隋文帝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眼底放光,“豵肉肥而不腻,想当年,朕率军北伐之时曾猎杀一头,那般滋味着实令人难忘……”
萧邢今日来时虽是做足了万般准备,又怎会料到皇帝老儿天马行空扯到了豵肉上去,一时间况不知如何回答。
“走!”隋文帝拍了拍肚皮,“随朕去越国公府上转转,顺便讨要点豵肉打打牙祭。”
“陛下……亥时三刻了。”萧邢小心提醒道。
“无妨!”隋文帝大手一挥,笑道:“越国公两军阵前尚有夜读习惯,咱们正好去瞧瞧天下大定之后,他是否仍有当年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