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会同刑部审理秦王中毒一事,结案之快出乎意料。
萧邢反复向窦建德确认了两次,方才相信。
崔太医问斩的奏疏当天就被朱批勾决,只待秋后行刑;其子崔孝芬被判发配岭南;而秦王妃,只是被独孤皇后召进宫当面斥责一番,便草草了事。
反倒是身为受害者的秦王杨俊,被隋文帝骂得狗血淋头,理由竟是他骄奢淫逸,引得秦王妃妒火中烧,方才酿成此祸。
崔弘度因举荐崔孝芬入国子学,被斥为“举人不贤、任人唯亲”,罚俸一年,官降半级。
萧邢虽不解其中曲折,却也懒得深究。他侦破此案虽未得圣人明旨嘉奖,实则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正所谓患难见真情。眼下晋王杨广处境艰难,整个大兴城还愿意主动靠拢的,除了萧邢,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且不说当日十里相送之情,单就顶住压力在秦王中毒案上为杨广洗脱嫌疑之恩,他日必有回报。反观一向被视为晋王臂膀的越国公杨素、杨约两兄弟,在杨广离京后,态度也变得谨慎起来,甚至与太子的关系有所缓和。
不过,萧邢此刻无暇他顾。隋文帝强塞给他的盘查左藏、大盈两库的差事,让他如同坠入云雾,连从何处着手都尚未理清。他的日子,与死牢中的崔太医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得力助手刘忆年前被派往巴郡(今重庆)调查守军哗变,尚未归来。萧邢手下除了窦建德,竟无其他得力干将可用,只得让何从事从司隶台抽调了十余名文吏参与查账。
出乎意料的是,户部、左藏两处这次极为配合。当萧邢带着手下人赶到户部官署时,两库历年账册早己分门别类,整理停当。
萧邢望着快堆到房梁的账册,只觉眼前发黑:“韦……韦侍郎,这两库账册……未免也太多了些。”
户部侍郎韦冲将萧邢的窘态看在眼里,心中快意,捋须含笑道:“萧别驾说笑了,这不过是一屋近五年的账册,后院三间屋子里的,才是前些年的积存……”
待韦冲离去,窦建德才小心凑过来,支吾道:“别……别驾,就凭咱们司隶台这点人手,怕是……怕是三年也未必能厘清啊……”
“唉……”连一向稳重的何从事,望着五花八门的账目也深吸一口气,“人数不足尚可设法,难的是我等皆不精于钱粮出纳,想要统核无误,谈何容易……”
萧邢心知二人所言非虚,然身为钦点主事,只得强作镇定:“车到山前必有路。圣人命司隶台盘查账目,却并未限定时日……”
留下何从事、窦建德领着众人登记造册,萧邢急匆匆赶回司隶台官署。
新罗执事金成觉准备近日启程回国,随行巡礼新罗的使臣是高熲之子、尚书左丞高盛道。萧邢与高盛道并无交情,思来想去,金慕儿之事只能拜托金成觉,这才约他在官署相见。
金成觉坐在司隶台前厅喝茶,见萧邢进来,慌忙起身行礼。
“小臣见过萧别驾!”
萧邢对金成觉观感平平,但有求于人,态度尚算温和,回礼道:“前几日听家仆提及,金执事几次登门,恰逢萧某公务缠身外出,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金成觉见萧邢态度亲善,以为所赠美婢起了作用,心下稍安,神情也放松了些:“萧别驾执掌司隶,日理万机,是小臣数次叨扰,失礼了……”
寒暄片刻,萧邢话锋一转:“听闻金执事不日返程,可还有未尽之事?若有需萧某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金成觉此行的主要目的——朝贡贺岁,向天朝表达敬意己然达成,更意外获得天使巡礼的殊荣,可谓超额完成使命。
“此次天使巡礼敝邦,萧别驾与长孙少卿劳苦功高,小臣感激不尽,岂敢再有奢求。”
“言重了!”萧邢笑吟吟摆手,“若非司隶台裴大夫赴肃州公干,署中庶务繁杂,本官倒真想去新罗巡礼一番。说来,两年前萧某有位故人返回新罗后杳无音信,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金成觉心中一喜:这不正是巩固与这位萧别驾关系的良机?
“噢?”金成觉放下茶盏,关切问道:“不知萧别驾这位故人尊姓大名,家住何方?既与别驾有旧,小臣自当尽力照拂。”
正当金成觉凝神静听时,萧邢却话锋再转:“金执事可知倭国石见国蕴藏大量白银之事?”
“小臣……小臣略有耳闻。”金成觉能被选为使臣,自非庸才,萧邢主动提起白银,他立刻明白那位“故人”绝非寻常,这白银之事便是对方开出的条件。
萧邢不理会他的心思,继续道:“倭国虽富银矿,然其地战乱频仍,皇权式微。彼等欲以白银易物,必赖我朝。新罗与倭国隔海相望,届时倭国货物进出,皆须经贵国之手。这天大的财源,金执事岂能坐视?”
金成觉喉结滚动,仿佛己见金山银海。
“此……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萧邢呷了口热茶,“念在你我投缘,本官不妨首言。通商一事,由汉王殿下主持,朝中多位重臣亦有参股……”
金成觉暗叹萧邢行事果然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有最受宠的汉王牵头,通商之事己成功一半;再得朝中重臣入股,何愁不成?
“萧别驾若有差遣,小臣定当竭尽全力……”
“还算上道!”萧邢心中暗道。
铺垫己足,萧邢不再兜圈子:“本官那位故人,名叫金慕儿,乃新罗全州葛文王之女。”
“小郡主!?”金成觉惊得猛然站起,失声叫道。
萧邢未料他反应如此剧烈,心头顿时涌起不祥之感:“其中莫非有何隐情?”
金成觉擦了擦额角冷汗,苦笑道:
“葛文王虽与吾王乃堂兄弟,然素怀异志。自高句丽哈陬儿破城,葛文王阵亡后,其残部便以王室未及时驰援全州为由,举兵反叛。
叛军打着小郡主的旗号招兵买马……为平息事态,吾王己将小郡主封为真德女王,不日便要将其许配给王孙金顺喜为妻……”
“真平王糊涂!”萧邢面色霍然转冷。
“小郡主乃王孙姑母,她如今被强配给侄辈,此事若传扬开来,圣人会如何看素以‘小中华’自居的藩属国?礼崩乐坏至此,岂非徒增笑柄,令天朝蒙羞?届时,圣人震怒,这‘天使巡礼’的殊荣,怕是要变成‘天兵问罪’的由头了!。”
金成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萧邢的话句句戳在新罗最怕的痛处——惹怒宗主国。
萧邢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金执事,你想想,叛军是因王室未能及时救援全州才反的,如今王室非但不思抚恤葛文王遗孤,反而强配婚约, 岂不更加坐实了‘王室见死不救、事后还欺凌孤女’的罪名?”
“内乱不止,高句丽、百济、倭国岂会坐视?他们巴不得新罗内耗,好趁机蚕食鲸吞!新罗若陷入此等境地,那经由新罗中转的倭国白银贸易,岂不成了镜花水月?新罗还有何余力参与其中,分这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