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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死局

几日后,我躺回了魔宫床上,盖着温暖云被,用着最好的丹药疗伤。体内不可能再进益金丹的缝正一丝丝被补好,此刻我倒宁可它碎掉。只有它碎了,我变回个凡人,才能彻底地恨他。

现在这样,和当年被他绑缚着锁在床上那回,没有分毫区别。只那回锁的是我的人,这回他的红绸是把我的魂给绞烂了。

养伤的每一日晚上,我都睡个凡觉,每一日,我都在做梦。

梦境混乱。

第一日,我梦见自己又和桓九一起站在昆仑山璇玑殿的那座山头,我对他说,我们的债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修真界和天下。所以为了大义,我愿陪伴他。

大义重要,我不重要。

可在这个梦里,我说着说着便止不住流泪,我突然对他说,其实你魔尊已做得很好了,你不那么需要我辅佐陪伴,是我自己恨你,又不想离开你,才找这个说辞来劝自己。正好这里是璇玑殿,我理应在两年前就死在这了,不如我们重归应有正轨,我自戕,你把我的骨灰像当时一样带回去吧,这样我再也不会恨你,也不会离开你了。

然后我便抹了脖子,在梦里,他没有拦住。

但梦终究是梦,梦里最后我眼前一片血红,睁眼看时也是一片鲜红,而这鲜红,不过是魔宫飘荡的床帐。

白天的时候,北海秘境战报传来。

彭山远与桓九激战数日后,主动带仙盟弟子离去,留下尸首数百,此战暂且结束。北海秘境虽已夺回,但其中大量至宝已被仙盟搬空,剩余很少,说到底,仙盟虽丢了面子,里子还是赚的。

桓九暂留秘境附近,他要亲自看着收敛尸身、治疗伤员,鼓励圣教弟子将来继续战斗。

战报不止这一封,很多。我靠在床头,一封一封地用眼睛看。我再也不想用灵识快速阅读东西。他给我的金丹,我一分一毫灵力都不想再用到自己身上。

然后这一天晚上,我继续做梦。

我梦见回到了桓九合体期的天雷劫里,他刚刚说了他喜欢我,愿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但他晓得这天雷劫是针对他而非是我,因此他打算送我走,自己死在这里,让我去找他的来世厮守。

决定这段孽缘走向的最初的选择权,又到了我手中。

走,奉献,或留。

这次我选择了留。我抱住他,我们相拥五日之后,桓九灵力衰减,周围器阵终于支撑不住被劈开,我们一起灰飞烟灭在了天雷劫中。我们从生到死都爱着对方,不掺半点恨意,我觉得十分圆满。

只是等我醒来,便一切圆满都没了。

第三日的梦,在三清殿。

这一次,梦就是现实,没有分毫差别。桓九欺着我泪流满面,让我痛不欲生,他为了留住我,正在疯狂撕烂我的生机。我转头望见师父的墓碑在外面,想爬过去,又被他一把抓回,这时我再转头,发现那里不仅仅是墓碑了。

是师父眸光泣血,提出天承剑要冲过来杀了桓九,却被无形屏障挡在殿外,无论怎样疯狂拍打、使劲挥砍都进不来。他整个人都是充满死气、灰白无光的,比起说是人更像是鬼,只有眼底流出的血是红色。

这红色映在我眼里,渐渐弥散到整个视野,再一睁眼,便是满目红帐。

师父从来都相信我可以踏上仙途不断攀登,他相信我总有一天配得上他的剑。他直到兵解,都在相信。

可我被桓九毁了仙途,当着他的面。

我被桓九毁了仙途,竟然还倒回来,做他的附庸,乃至自欺欺人都只为和他继续相守下去。

我拿着师父的剑、承载着师父的期望,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

又过几日,桓九回来了。

他回到圣教,伴着整个圣教几乎所有弟子的喝彩和喜气,他只是走到魔宫门外,外面魔侍们祝贺魔尊的马屁已不绝于耳。我手上正拿着的这封折子,甚至都是小魔教的一份贺表。

桓九在外面一声怒斥,将恭贺声喊停,让所有魔侍都滚。最后外面没有旁的声了,他才专门对我收敛脾性,极小心地推开门,小步小步地挪到垂帐外面,我的面前。

我道:“在外面站着做什么,你进来。战事刚歇,事情很多。”

桓九道:“远之在床上养伤,我不上去挤你。”

以前也是在这张床上,他想怎么折辱怎么玩,都不需要多考虑一下。而今万般仔细万般呵护,软话和着眼泪说,我竟然,真有段时日被他这么蒙了头,开始自欺欺人,只求不去恨他、不离开他。

可烂掉的东西怎么修,还是烂掉的东西。

我翻起单独拣在旁边、留着给他念的折子和战报:“魔尊大人,想站就站着吧。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里,奴已给你理了,奴金丹损伤还未养好,照旧在床上说,不够正式,望魔尊大人莫要介意。”

桓九的身形,随我这话出口,在帐外有些晃,险些没有站稳。

我展开一封,讲道:“首先,这次仙盟虽败退,但损失更大的是我们。一方面秘境中宝物大部分已被永盛门卷走;另一方面,为争夺秘境入口,璇玑殿折损两名元婴长老,我们两派死伤弟子共计四百二十三名。这次战役对战线没有任何推进,除了死人。”

桓九哆嗦道:“远之,你是怪我没早些出关帮忙吗?是……是这样的,我本一个月时已恢复到合体中期,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周身灵气还在暴走,我必须继续全心将其持续运转入体,无法停下,所以等我将它们摁住后,就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晋升想停都停不下来,他是真前无古人。我的仙途,我永远失去的东西,都把我衬得像个丑角。

我停了片刻,尽力平复心境,不在此刻表现恨意,继续讲正事:“彭山远亲往秘境,又不出全力,且嫉妒你晋升速度,显而易见,他是想尽快搜刮宝物助自己晋升。东西方修真界短时间又会有所休战,但长远看来,战争恐会无休无止。接下来我们需关注永盛门动向,看他为求晋升会做什么出格之事、能否从中找到动摇仙盟的机会。”

桓九道:“好,我明白了,我会听你的,我听你的去做任何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去做。远之你……我……我……”

他也晓得,我们中间亘着什么,所以他总是什么都我不出来。早就完了,早从增城派三清殿里那日起就什么都完了。

重续这数月,一场虚空大梦而已。

我扫开了床畔所有折子,慢慢靠下软枕,望着帐顶,说:“抱歉,桓九,我刚才又说谎了。”

他没明白:“远之……说了什么谎?”

我道:“我方才说,让你进来。其实我并不想让你进来,我不愿再看你。”

我无法顾左右而言他,我感觉得到自己已快平静不住,呼吸越来越重:“桓九,我晓得,我回来之后你是在用尽心力地待我好,你在全心全意补偿我、挽回我;我也晓得,你已是个极其称职的魔尊,德配尊位,众皆爱戴,你成了我期望的模样;我也晓得,你采我的那些早已耗光,你能有今日是你自己拥有这道缘和天分,你没有借我什么力,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我说:“我什么都晓得的。而且,因为你提修为快而不满,这是嫉妒,恨人有笑人无,嘴脸丑恶无比,这与彭山远的心态没有任何区别,我都懂,我很清楚。”

我说着,眼前开始不清晰了:“可是……桓九,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可以在合体期一跃两级,我却只能等待一个无望的研究成果、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脆弱的灵根,想要一点点进益,都得等到一百五十年后?”

我还是起来掀开帐帘,提起笑容看他:“桓九,凭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大道所向?这就是世间应有的公平吗??”

我有些看不清他,却望得见他眼中总是存在着的莹亮。他大抵也有些看不清我的。他为了留住我,满眼的泪都在这些天赔给了我,但赔这些给我,有什么用。

桓九伫在那纹丝不动,我便下床,向他的方向徒劳地走,到他面前,抓他的手,再往上抚他面颊:“我不要你哭,我也不嫉妒你有这道缘了,我只要我的灵根,我的仙途。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好不好?你还给我,我们就重新在一起,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让他别哭,手指上能摸到的润泽却越来越多,且是温热的。

他的回应极轻,就三个字:“……对不起。”

我笑着问:“然后呢?你能还给我了吗?”

然后,他就再不回答,仍是这么伫着,还是在流泪,只是落泪得很默然,哭不出声。

我用沾满他眼泪的手捏住他的脸:“你还不了我了,甚至,你碾碎了我的指望,你自己倒要登顶了。桓九,你欠我的再也还不了,你还受大道眷顾,马上就要踩着我上位了。你作为一个人,为什么能脸皮这么厚,敢再度找到我、挽留我的?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我说:“你看,烂掉的东西回不来,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所以,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们在一起,去死呢?”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死?算我求你,你干脆死掉好不好??当年我的仙途换的是你的命,你死了,给我抵命,从此不欠我什么,我看着你的尸身痛快足够,我再跟你一起死,这样我们两个死在一起不也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吗?这是我们唯一能在一起的办法了,我求求你死掉好不好??我下不了手杀你,你自己死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