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急火攻心,额角突突地跳。这下他不扶额了,换我扶额。
我回想昔日里对他诸多当师弟一样忍不住的照拂,给他暖的脚、哄的话、圆的场,他瞬目就来的眼泪,各种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寒,斩钉截铁道:“要不还是把你废了吧。”
之后,我洞府险些就被他淹了。他抱着我腿,从白日哭到黑夜,不断颠三倒四地解释,他认识我前,一百年间大部分时间都被他哥按着在潜心修炼避免出去惹事,哪怕他哥化凡四十年他也在听话修炼,几乎每天都过得一样,许多外部之事,是认识我后才试着去接触的,所以性情不大像一百岁的老头。且修真界一百岁不老,真的不老,就算他大了我四轮还多,远之也千万别嫌弃他。
我被他拖得在洞府中挪都挪不动,见下裳被他揩得浇湿,便又问:“那你整日对着我哭哭啼啼,是什么毛病?你还真当你是个十几岁的?”到底谁更背德,我为甚要跟他处道侣。
桓九抓着我腿,仰头,眼中波光粼粼:“我过去除却发病,从不对旁人哭的,不知为何,见到你,就想哭了。”
我努力拔腿,拔不动,喝道:“撒手,你的桓婕妤没有了,你还是桓采女。没废你已是皇恩浩荡,我用不着你如此谢恩。”
桓九:“远之,你再听我狡辩一下。”
我继续拉扯:“没兴趣,谁要听你……”
然桓九不讲武德,好好地在腿脚拉扯,他偏要突然往上,起来一把搂过我腰,要我与他胸膛熨帖,呼吸相闻。他纠缠一整个白天终于动手了,今日可把他忍得辛苦。
我也不说甚,直接召天承剑,指他颈边。
但,他却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过分动作了。他只是用极小心的力气拥着我,让我慢慢同他靠得更紧。
“远之,我知道,增城派的那件事你仍在怪我,且绝不会轻易原谅。”
我不由将天承的剑光捏得更亮:“闭嘴。莫在我稍稍看你顺眼两分的时候提这件事。”
他不理,搁下巴在我肩膀:“远之回来后,都没怎么提过。所以我也晓得,远之是又和从前一样,将疮口压在心底不愿翻出,想看能否随时间、或随我的表现,慢慢将疮口填上。”
我没再说什么,放了天承剑。
桓九慢慢地说:“要填了远之的这个疮口,很难……非常难。我曾无数次做梦,梦见回到那天远之告诉我,你想修仙,你说修炼是你生命的全部;然后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放手了你去做。许多次的结局里,我只得到了你一份骨灰;可……还是有那么一两次,我真的见到你活着回来,你凤冠霞帔地嫁我,我们走完结侣典仪全程。”
他嗓音微哑:“再后来,我就从仙宫陵里醒了。”
我不想动,由他抱着。对于这些倾诉,我实在没有任何话可说。这次未觉着肩膀被润湿,他把泪忍了没完全落。
桓九继续道:“对,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这个疮口,我永远没法填补如初。可既然上天又给我一次机会,让远之回来了,我至少,至少要将欠你的东西一一对等还你。除却这事我曾对你还有诸多其他的不好,你想怎么跟我讨债都行,你想把我怎样都行。而这件事,我是欠了远之一条仙途,所以我会用自己的修行路来偿。”
我轻声问:“怎么偿呢?”
桓九道:“等我把仙盟干趴下、为远之师父报了仇,我就做你的炉鼎,你每天想怎么采我就怎么采我,想什么时候采我就什么时候采我。我不修炼了,我把一切都给远之,修行路给你,圣教也给你。”
虽然,我本就是这么想,可我这么想和他自己主动这么想,也不一样的。
他抱着我,我亦缓慢地抬起手臂,轻放在他后心:“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不会推拒。桓九,到时我采你夹带着恨意,会采补得特别吓人,你要做好准备。”
他越发将我揉得紧,下巴在我肩上点了点:“远之别嫌我没意思就行。”
其实我说的“特别吓人”、“做好准备”,是修为此消彼长后,我可能,稍微会有那么点别的想法。但此时如此抒情,说这个不搭,我便道:“放心,你也不是那么没意思。”
桓九:“……谢谢远之,你人真好。”
我这洞府,起初是设了七八层法障防他,可今日受他这番表剖,我又像当年在天雷劫中一般昏了脑袋,对桓九说,今夜他可以留下陪我。
桓九却推拒,赶在子时前匆匆离开了。
仙门中本子多,我拣师妹床头的来看时,见过一本辗转反侧的。里面写,一位普通散修女子得了些仙缘,变作仙女参与仙盟盛宴,与永盛门少门主一见倾心。子时过后女子会变回本来模样,便急匆匆离宴,只留下一只履鞋给少门主。
桓九这,委实和那位落荒而逃的仙女,很像。
本子中后头写,少门主拿着这履鞋,一家仙门一家仙门地找女修试,后面也找散修试,最终终于找着了那位仙女,因只有那位仙女穿得进这鞋。
是以我得去瞧瞧他什么情况,看他是否要变成个仙女了。若真变了,我接受可能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白日繁华落下,圣教主峰静静悄悄。但我越往魔宫处走,越觉得守候的魔侍多。最后魔宫门口,竟有十多名魔侍,三名医修,各自在轻车熟路地准备着自己的东西。见到我来,纷纷行礼,有的喊沈仙长,有的喊沈公子,还有喊教主夫人的,各式各样什么都有。
我心中担忧,懒得纠正,问他们:“桓九在里面出事了?你们都这样围着。”
医修道:“沈公子,不是大事,但很重要。魔尊大人每月发病,我们都要在这里守着,好第一时间为他疗伤,让他几个时辰内恢复如初。”
我听罢,魂都险些吓散。过去时日太久,每月日期又有差别,久而久之,我已将他发病的日子算忘了。我忙拂袖道:“他发病还不是大事?我进去看看,你们尽快远离此处,五十丈内不许靠近!”
另一眼熟魔侍出来对我道:“沈仙长莫慌。是这样的,如今魔尊大人发病已和缓许多,不会陷入癫狂,一夜就能结束。但魔尊大人不喜人在他发病时留在旁侧,我们才都在外面等。”
我皱眉问:“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一医修道:“教主夫人,魔尊大人自行压制病症……方法较为激烈,会受些伤。但于他这等修为而言,影响不大。”
我颔首:“好。我进去看看。”
至于他那什么“不喜人在旁侧”这种话,我从一开始就没理会过。
桓九魔宫中四下环视,均无人,那么人便只可能在一个地方了。他那垂帐的床总是个好遮挡,也总是我同他说话的地,简直成了管理整个圣教的枢纽。
他在里面没有声响,我便向床帐缓缓地走。也不晓得这回发病,他又变成了个甚。
我抬开一侧,果然,他正蜷在里面边角处。帐内用法术点着微弱的光,我能看他看得很清晰,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灵阴刀正深扎在他腹里,血洇身下被面,鲜红一大片。
他面色寂然,没什么表情,左手把住灵阴刀柄,小心控着;右手正用灵力在空中漂浮的书册上写着什么。连见到我进了帐,他都是懵懵的状态。
大约是他之后发病太多次我都不曾出现过,是以在他发病期间,不太认识我了。
我坐上了床榻,不知如何开口。
桓九恍惚了好一阵,看着我,眸色蓦地清明:“远之?”
我不敢近前动他,只好原处坐着,勉强牵唇角笑:“你还记得呢。我们一起度过了五世。这一世你轮成了个什么?跟我说说。”
他看着空中书册,道:“……我是魔教教主划掉魔尊桓九。现在我在发病,需要自行压制好病症,不要伤害到别人,乖乖等待发病期过去。如果我不能靠自己压制住病症,远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下一世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在读……还有划线。
桓九瞧了书,又瞧回我,红眸中微携亮色,但倔强地不落下:“所以远之是……在第三十四世的时候,回来了,对吗?”
我有些想抚一抚他,可他这个模样,我怎么都不大敢碰,仍只好僵着:“对。因你把自己的病控得极好,再没伤过人,我感知到了,便回来了。”
按理说,一般而言,此时他应已泪如雨下,哭得涕泗横流。却不想他许多情绪在眼中过了过,泪花只打转,动作上甚为平静,照旧把自己钉在后面墙上,动也不动。
桓九很小声说,这样小声最能隐藏哭腔:“远之回来就好。不过,不过我现在在发病,并非和远之相处最好的时候,脑子不太聪明,也有可能控不住自己。若要聊天的话,请远之等我发病时间过了,我再来找你,可以吗?”
我尽量不碰着他,往他身边挪,一同靠坐着墙:“无妨,我不介意你发不发病。我陪你到清醒的时候吧。”
桓九道:“那远之少搭理我。我这个……还是有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