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记起,他在我身上留下过一缕分识。一定距离内,他能与我神识直接交流。
璇玑殿这时才借着拜会来管我,我并不能很确定他的态度,谨慎回答:“我在少主的魔宫。他只是性情急躁些,并未把我怎样,请殿主放心。”
乐扶苏道:“你师弟师妹都要急疯了,让我如何放心。你二师妹说,桓少主带你走时魔气癫狂难控,我一向知道他有些病症,你又在他手里,是以不能刺激,才今日顺势过来了再找你。听说你们结侣典仪照办?他究竟待你如何?”
原是如此,之前我对乐扶苏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可是个结侣之誓能许天下清平之人。
我环视四周,看这华丽如笼的魔宫,回答:“他没有待我如何。只是我与殿主约定仙魔同修引气入体之事,恐怕做不成了。我身子已毁尽了。”
分识那头一阵寂然。
我继续道:“那日少主在竹舍外还是偷听到了此事,他不愿我以命作赌,才至今日。所以,请殿主正常参加典仪吧。”
那头又默了阵,乐扶苏道:“我虽也不支持你以命作赌,但赌与不赌,应是你自己抉择。而且你的师弟师妹们已在我舍外长跪三日,求我救你回来,如今看来你被桓少主带走非你本意,我当应下增城派诸弟子的恳求。”
我道:“不需要了。我心念生机已绝,在哪都一样。我唯求一事,如今我身上被少主设了个防自尽的法印,若殿主肯帮我将法印解开,我必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乐扶苏一时无言,叹息。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便道:“那请殿主转告师弟师妹,少主不会苛待于我,让他们无须担忧,然后忘掉我这个大师兄吧。”
乐扶苏似乎又想了一阵,忽然说:“……我与桓幽研究过人造灵根,虽未完成,但目前成果,也可一定程度填补灵根亏空。”
我气息微滞,却有些不敢回应,等他下文。
“当然,成功概率多半会再在原基础上十中存一,这次是真的,与送死无甚区别。”乐扶苏言语迟疑,可能他讲的时候,仍在考虑是否要告诉我,“要试试吗?”
我耳边空然,什么别的都听不见,只听得见这分识在脑海中的回响。片刻后,我才想起回应:“殿主为何如此帮我?”
他说:“于你,这是你生机所系的执念;于我和桓幽,平息仙魔隔阂,需要你的存在。若你愿意,便对分识默念任何一个法咒,我就能定到你的位置,带你回璇玑殿。”
我想起现下魔教宾客如云,璇玑殿及其附属仙门、各路魔教都齐聚此处,参加天地圣教新教主登位大典,和璇玑殿和亲公主与天地圣教教主的结侣典仪。
桓九在抓我回来后没迁怒璇玑殿,正如乐扶苏所说,有他们假装不管稳他心神的缘故。可如果我在这种时候被乐扶苏带走,以桓九的性情,这盟约恐怕危险。
但桓九又说,他之后要去次峰闭关。
他闭关时大典已散,正是我跟乐扶苏离去的好机会。
可,他此次闭关是晋升合体中期,十分重要,又似乎在闭关到后面时必要撞上发病,若没人在旁侧为他稳住心性……
我一时思虑不出结果,抽了口气,道:“明日典仪,殿主还在魔教吧?劳烦您容我考虑一日,再答复。”
晚间,桓九忙完,依然雷打不动地回魔宫来同我一起休息。哪怕前几晚他都是缩在角落里蜷着、把这大床的大部分留给我,估摸躺得并不舒坦,他依然要来。
照旧,他在红帐外忙他的,我在帐内躺我的,养我的凡神,睡我的凡觉。近日我睡得比过往数月都好,要珍惜这等机会,多睡一睡。
明日典仪,今晚他在外面忙的事,略有特别。
他在被三个魔侍围着试穿各种衣服,挑选一至为霸气且合适的风格作为登位大典的礼服。魔侍所备,多为滚金的黑衣玄袍,我记得这是魔尊桓幽的风格。我看他们为桓九换了数件,却总有些怪异,没有一件适合。
换到最后,桓九也烦了:“本君不穿这些,本君就是本君,做什么跟我哥穿一样。本君要穿红色。”他抬手指着桌案上某件,“就那个。”
魔侍颤着声道:“少主,那件是婚服,是登位大典结束后才……”
桓九道:“本君就要穿那件,给我换。本君明日一整日都穿它,二长老来说都没用。”
他这不是说给魔侍听,这是在说给我听。
他那边窸窸窣窣地换婚服,我别过头向里,看墙。
须臾之后,我听见几个魔侍脚步渐远,关上了魔宫房门。而另一脚步向我靠近。他掀开一缝红帐,灯光映出的影子极小心地落座下来,半分都没碰着我。
我觉到身上云被的被角被他扯了扯:“远之,你看看我。”
我道:“少主本就整日穿红衣,没什么可看的。”
桓九的声音微微滞涩:“这不一样。且远之明日是……不跟本君出席结侣典仪的,我现在不给远之看,明又见不着,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将被卷了些,将他扯的一角拔开。
桓九并不放过我,他又探入被中来寻找。这次他找的是我搁在胸前的手。而后我觉到掌心微凉,他把一样东西放在了我手心里。
摸起来,形状很熟悉,似乎是个宝石戒指。戴上之后,无限灵蕴与此身相连,仙器一百零八门一门也没少,甚至和上次他还我戒指时一样,里面多塞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魔修灵宝。
若我不修魔,这些灵宝用处不大。
但若我修魔,对炼气期、筑基期乃至金丹初期而言,这都是绝好的东西。
桓九在我身后说:“这个,本君还你,你不要再寻死了。本君也不知怎样补偿你你才能原谅我,就……先从这个起,我们慢慢来,重新开始。还有一百年呢,远之以前,哪怕骗我时也肯对我那样好,以后我主动先对远之好,远之也会慢慢地变回去,重新对我好的。”
他现下心境过于脆弱,晋升合体中期和发疯犯病,容易遭重。至少在他此劫过前,我不能再太刺激他。
何况,我已找回了一丝希望。
我回答:“好,我不寻死。”
桓九声音立刻升了个调:“真的?远之这是愿意同我待一起,原谅我了?”
我再往里挪些,拱远:“没有。要看你之后表现。”
桓九声音又升一调:“远之愿意看我表现?行,我想办法表现给远之看。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什么都给你找来!……只要你能慢慢原谅我。”
说到最后,他嗓音变得喑哑:“你昨天那样凶,前天也那么凶,大前天最凶。以前你对我从没那么凶过,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桓九又在背后扯了下我被角,他仍想让我转头看他。
我说:“少主,我困了。”
他慌忙把被角在我身后掖紧:“那远之好睡,明日典仪你不想出门,就不出门。若见着什么有趣贺礼、他方美食,我都带回来给你。”
我便一直这么背身躺着。许久后他也灭了灯上床,照旧和前两日一样,蜷在另一个角落,半点都没碰着我。
之后,我一夜没能合眼。
我就在这一夜里,想出了一个不伤害两派盟约、不影响大事的,解脱我、解脱他办法。却也正因想出了这办法,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我合不了眼,身后的桓九也常有翻身动静。他从不需要跟我一起入睡,他不过是想晚上躺在我身边。我睡不着,以他修为,一眼便能发觉。
我感觉得到,他的手曾有两度轻轻触上我肩膀,仿佛欲言,却也两度转眼便缩回去了。
第二日,大典开启的时间很早。
桓九未让任何魔侍进来侍候他穿衣,到了时间,他径直下床。约莫他是和衣躺了一晚,指望我有那么一刻能回过身去瞧他一眼。直至此刻他还希冀着,将红帐勾开一侧,让外面的光映进来,让我看见他落在墙上的、衣着宽大的影子。
这样片刻之后,他说:“我……我走了,远之要安养心神,放松休息。”
我没有应他。
我要等他离开,去忙于各种礼仪、会面,无暇把任何心神分到我这边的时候,分识联系乐扶苏。这个计划必须瞒他,一丝一毫差错都不可有。
我继续在床上又躺一个时辰,外面传来礼炮声,二长老宣读颂词声。
是时候了,我从分识接通了乐扶苏的心念:“殿主。”
那头乐扶苏道:“沈师侄,你考虑好了?”
我道:“劳烦殿主半月之后,在璇玑殿备好仙魔同修引气入体需要用的阵法。半月之后,我自去璇玑殿。”
乐扶苏有些奇怪:“你可出得了魔教?桓少主肯放你?”
我道:“他要闭关修炼,我担心出问题,须再管一管。我知道少主疯病发作的规律,等他发作时无暇顾及,我便离开魔教。”顿了顿我又道,“殿主为我做的已够多,此事若殿主卷进来,恐影响两派盟约。所以,让我自行了结此间牵挂吧。”
乐扶苏答应了。
我下了床,披上那件湖色道袍,简单束好发髻,准备出门。要从今日起安抚桓九心神,助他度过此劫。我心头匀着怎样安抚才能自然而不做作、毕竟才跟他要死要活闹了好几日,踏出两步,看着自己这一身,停住。
他昨日想给我看他穿婚服,我却不曾回头。
若不知如何从言语上起始安抚,也许从衣着服饰上,更能动人。
魔宫的梳妆台在角落的角落里,我转过两弯才看见。我从不梳妆,台面上便只放着两样东西,一件整整齐齐叠着的大红婚服,一件布满珠翠、几十条流苏长得几乎垂地的凤冠。
凤冠有一种胡乱的别致在里头,正面是凤头与凤羽,左边是金花,右边又是祥云和亭台,可无论哪边,都执拗地上下交错嵌着赤蓝两色的灵石,仿佛要将这两色从头缠结到尾。
这是我第一次细看这凤冠,即便上回都戴头上了,我也没这样仔细瞧过。
另外,婚服似也有许多层,霞帔另叠。看起来我一人鼓捣穿戴,两个时辰都弄不好。何况为搭配这婚服,还要上妆。
我便唤了几名魔侍进来,伺候我穿衣。
魔侍整日在殿外听着,早已知晓我和桓九闹成什么样。我这样要求,他们个个大惊,不知所措;而后我再强调马上给我穿衣加上妆,我要去婚宴,他们个个热泪盈眶,捂脸大笑者有之,热情扑杀过来者有之,一边给我穿衣还一边呢喃圣教有救了,圣教终于有救了。
不到半个时辰,镜中的自己已换了模样。
这次凤冠不是随便戴戴,是将一半发绾了进去,稳稳地戴在头上。凤头所衔的一赤一蓝两粒垂珠刚巧落在眉心处,无数流苏沿发而落,如乌色中的星河。镜中的我描了女子般的蛾眉,眼尾晕了浅浅的红,朱唇若丹,这是我头一回如此打扮,看来足以入眼。
最后覆在头上的是一方颇为宽大的红纱盖头,这盖头一落,我目光所见之景,便尽是从来不用的红色了。
魔侍在周围花式夸赞,多俊,多美,和他们新教主多么般配。
这身衣,这金冠,这妆,这红纱,我看着这个陌生的自己,稍后我便要这样去出现在结侣的婚宴上,让他看见,让他惊喜,让他以为我真的原谅了他,让他以为我们还有以后,于是放心晋升闭关和应对下一次疯症。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