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被盖上肩头,躺下养神。
身后确是一直传来桓九翻折子的声音、动法术写字批示下令的声音,但这窸窸窣窣时断时续,最后天光暗后,法术烛光下,干脆就是断完,偶尔响一响。我记得他折子颇多,近日魔教事务繁杂无比,这点时间可不够安排妥当的。
但我还是不想回头瞧他一眼。他不能整天指着一个死人给他管教派,不会就学,不想学就丢给别人,丢给别人也就莫指望魔教教众完全听他差遣了。他若是虚心请教找我,为着正事,我可理他两句。
又过片刻,背后脚步接近,红帐掀开一缝,外面的灯光和他的影子一同映了进来。我感觉到他手伸进被中,在轻触我腰间,试图摸索什么,问:“少主又想了?”
桓九手后缩了些,他说:“本君找天问石。”
我将他的手腕握住,拿到自己腰腹前衣带上。我衣带方才已拆过,现只剩个松松垮垮的结。
他的手触之欲收,我将其强行摁住,翻正了身,掀开被,做些姿态仰面对他:“知道少主要来翻,奴放衣衽里面了,少主若想拿走,先解开奴的衣服吧。请少主在奴身上仔细找找天问石到底在哪,你若找不着,奴明日后日,总会想办法借到灵力炼仙器自尽的。”
如今靠仙器是指望不上,还是返璞归真些,引他多行采补,靠身体里那个被他精血晕染过的痕迹来求死。虽他延寿丹多希望不大,可万一我勾引得好,能让他过火呢。
是很没自尊。
可要我与他这么过上百年,我的自尊才真是死了。
他的手按在我腰间停留了会,仿佛很纠结。最后,他还是收回:“不行。本君不能再随便碰远之,不能伤害远之。”
我强调说:“奴从来都在骗你,奴对你说的喜欢都是假的。”
桓九眸光中有什么随我这话闪了一闪,但他仍说:“所以本君……更不能碰你。本君以前碰远之,都是与远之互剖心意之后才做的,本君以为远之也愿意。而今远之说都在骗我,恶心与我行事,那便是没有这心,我还会伤害远之……就不能再碰你。”
最终桓九放弃了翻我的天问石,他回自己位置上继续看那堆折子,然后看得把折子覆在脸上,把脸埋在桌上。
再然后,就成了我出去把他从那位置挤开,借他两笔灵力一份一份重新写批示,按顺序放好,明日下发魔教各处和瞭望台。
我觉得我这行为,很像民间那什么,被丈夫深深伤害的夫人幡然悔悟痛定思痛、决心从此冷脸为丈夫主持家业,帮助丈夫家大业大,但再不付出一点真心。极其之欠,却毫无办法。因这不仅是一家之事,天地圣教的稳定,还涉及修真界格局和给我师父报仇。
且,桓九还坐在旁侧,虽隔了些距离、半分都没挨着,却眼巴巴地眨眼睛凝望我,用他这张背后藏着不知多少岁灵魂的清纯少年面庞,跟我卖乖。
我忍不住侧目瞧了几眼,便不敢再瞧,认真看折。我怕我又溺进这双眼里,被他网住。
我道:“奴写完的,请少主下发前拿去先读一读,学几分进去。将来奴自尽,没人会给少主改这么详细。”
桓九缩成一团,蹲坐着不敢开腔,眼睛还在巴眨我。等会,我为何又在忍不住瞧他。
他纠结道:“后天结侣……”
我道:“不去,没空。奴要想新死法。”
桓九默一会,说:“可本君最近没时间细读远之写的折子。后日典仪结束,我就要回次峰闭关至少十五日。”
我记得他距离下次发病应也还有十五日左右才对,不至于提前这样多时间把自己关起来。
我再细瞧他两眼,发觉他额上红印闪烁,其中灵力正不断涌动,有突破之象。
“合体中期?似乎有些过快。”
桓九的模样,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红色墨点:“本来吸收大长老的金丹后,涨的修为就有剩,之后本君又……又……”他又了半日,又不出来,却极小心地跟我挪远了几寸,几乎要躲到角落里。
我明白了:“看来,奴真是个大补的炉鼎。”
桓九提了声道:“是本君对不住远之!若能还给远之,本君宁可都还给你。”他说到后面一句,声音再度渐微,双臂将膝盖紧紧抱住,眸色莹亮,“对不起……”
又来道歉。
他踩烂了我的理想,怎么就能以为一句道歉、怎么就能以为自己只是跟从前一样控制不住脾性,便什么都能补救。
我觉着他眼睛再好看,也没甚意思,不再看他,继续看折子:“少主说一万句对不起,也不会改变奴跟你始终是个骗局的事实。”
桓九道:“不管远之是不是骗我,本君都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一成半,难道高吗,你要拿命去赌?”
我合了折子道:“我赌我的命,跟你有什么关系?过得了是我有仙缘,过不了是我合该如此。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替我的命做决定??”
桓九有些被吓住,却又很快提气:“本君是你道侣!”
我忆及来魔教后他对我一举一动,那样的态度,那么多句凡人,不禁失笑:“你也配。”
桓九本要再提口气来跟我吵,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眸色一阵晃荡,缓慢地把双手收回胸前互抓着袖口,有些想笑,又眼中含泪哭笑不得:“……那我该怎么办?好像我什么都不做也不对,却又怎么做都不对……我从认识远之起,这件事上就一直在对不起远之……连我的合体期都、都是……”
我扯出他一只抓袖子的手,帮他按在腰间灵阴刀刀柄上。我这样动作,他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刀的刀柄,竟至狂抖。
我说:“莫再强留我生机。现在杀了我,你就当我引气入体失败,死了;我也当我引气入体失败,死了。这样到地下后,我才不会怪你,我们来生再见。来生我也将弥补我今生过错,再也不骗你。”
他手颤得拿都拿不住灵阴刀,我便很贴心地帮他拿稳刀柄,乃至抽了一小截刀身出来:“桓九,我说真的。”
我很少叫他名字,但我叫他名字时,绝无谎话。
他还是不回应。
我只能更温柔些、迷惑些,有意倾身靠近,依在他战栗不已的肩边,手上捏着他的手不断抽出灵阴刀:“我对你一开始就是骗局,你伤害了我,也不算我完全无辜。所以我求你,你杀了我,我们从此两清。”
只是,他抽刀的动作到一半,便无论如何都拽不动了。我的手稍稍一放,他刀也落回去,手亦瞬间缩回了衣袖。
我改为伸手入他袖口,一点点从他的指节抚摸上手背,逐渐往里:“你也可以给我下个狠劲的采补功法,让奴伺候少主最后一次……”
他猛地将我手拨开,拿袖子胡乱捂住脸:“远之你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我把我的命赔给你行不行……”
我继续向前隔着袖拿住他两只手腕,把他手放上我衣襟和颈间,跟从前一样,主动起始,试图引他入巫山:“推翻仙盟,我还指望着少主的天地圣教,我还指望着少主进阶大乘。所以你不能死,最好还要将我所有生命力榨干,把我的一切都化为你的修为。你不是第一次采补我了,这种事不需要我再教你。”
可他却动也不动,流着泪回答我:“本君已伤害远之了这么多次,不能再这么做了。否则,远之永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喜欢我。”
我道:“我说了,我在骗你,你不需要有负担。”
他弯睫低垂,漂亮的红眸和泪滴一同隐下:“我不信,远之一定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他最后又缩回角落,埋自己袖子里细碎呢喃、自言自语地哭。我只知我什么话都说了、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他还是不放我死。
若找不到破局之法,即使他将我强留在魔宫,我余生每日能跟他聊的,也只有问他何时才能给我个终了。
折子批阅完毕后,我由着他哭,独自回床上,放下所有红帐挡住灯光,睡了,一觉安眠。
次日,我听见魔宫外有许多热闹。在窗边看,正有许多修士向魔教山头飞来,个个衣着红火鲜艳,是来贺喜,仙修魔修都有。
若说在璇玑殿结盟是两个大门派定下了仙魔盟约的基调,这天地圣教登位大典兼结侣典仪,正是各处依附的小仙门和小魔教表剖效忠的机会,也是桓九统领天下魔修、成为魔尊的起始。
今日桓九再次被二长老强行拖走,他要作为主人家接待宾客。虽则他是最强者、别人也不能将他如何,可他人得在,他需要去接受小魔教们的拳拳忠心。明日大典,交杯换盏,觥筹交错,他还得去应付这些。
忆及他昨日看折子把脸看到桌上、璇玑殿宴厅中全程黑脸,我便晓得,此事跟把他架在火棍上烤没区别。
璇玑殿时宴会规模不大,尚是我替他挡,但明日大规模的典仪,他要去自己应对。
趴窗边想到此处,我只觉甚烦,转而想之后该用何办法死一死。想着想着又转回来想到桓九定会被这种场面烤死,我又只能默默给自己强调要多考虑自己死一死的大业,考虑什么旁人的。
再一转,我又下意识觉得桓九不是旁人。
实在烦透。
这时天上飞落地的剑光中,有几抹青衣修士,大约是璇玑殿的人。我看见魔教另有魔侍飞上去迎接,双方在空中一直寒暄,可见重视。
片刻之后,那头天上的人都落地了,我亦觉得没有看头,欲回床上躺躺,脑海中忽来一人声音,竟是乐扶苏:“沈师侄,你在哪里?目下情况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