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可以?”
车瑕一惊,慌张地垂下头去。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如何不明白,那个人……其实无比心狠手辣,无比深谋算计,贪狼界的毁灭,与他就算不直接相关,也绝脱不了干系。
可他现在,是她的哥哥啊。是现在世上对她最好、最疼爱她的人,是她失去师父之后……唯一的亲人了。
“你打不过他的……”
孤临微微一笑:“妖界,加上魔宫,怎么打不过?”
“我……”
“车瑕。”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直直地盯着她的眼:“别担心。以后,你会是我的妖界夫人,会生活在这片桃源。过去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车瑕还是摇头,转着身想躲开他。
孤临的笑容发苦:“车瑕,你过去……从不会这么躲着我。”
车瑕呆了呆,无意识地轻触自己刚被抚摸过的肩膀,蹙眉:“孤临,不要去找太华山报仇,好不好?”
孤临怔住,本含笑意的目光变得复杂。
“你让我……不要报仇?”话中,不可置信,他怔怔地退了两步,柔和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车瑕,你忘了我们贪狼界是怎么毁的吗?”
“我没忘!我想救出活着的妖、想救出你,我恨毁了贪狼界的人!”车瑕垂下眸,睫毛有些发黑,“可是……那不全是哥哥的错,还有丹霞派,还有……”
还有卞和哥哥。
哪怕他早已不认识自己,可想起这残酷的现实,心还是受着阵阵刺痛。
毁掉贪狼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当时的丹霞派,而需要那么多妖界灵力的,就是……卞和哥哥吧。
“哥哥?——恒夜!?”
车瑕这才恍知自己失言,忙道:“不是——”
孤临大怒:“你竟认仇人为亲人?”
“他不是仇人!”车瑕慌忙解释,“他是我师父的师父,不算是坏人……”
孤临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火魔兽封印动荡,八成都是他一手策划!他身负那么多条人命妖命,连你师父都因他而死,你竟然还说……他不是仇人?!”
“孤临……”
“你知不知道,我等报仇雪恨的一日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千妖锁——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忽而哈哈仰天大笑,原本俊秀的面庞变得狰狞无比:“那日,我被他废去四肢,断琵琶骨,扔进那个永无天日的地方,不知道时间的流逝,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要不是我用谢先生给的玉灵,吸纳其他妖魔的精魂,我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车瑕震惊得掩口:“你……吸取别人的精魂?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是妖,为什么不能?”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诡异而邪恶。
车瑕心头蓦地一痛。
记忆中的孤临,比她大不了多少,和她一样地活泼开朗;可面前的他,恐怖,嗜血,可怕,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他看着自己早已布满血色魔纹的双手,紧紧攥为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我恨,我恨透了仙门的一切!我还恨我现在力量不足,不能去手刃仇人!”他缓缓抬眼,那眸中,怒如烈火,“你不懂,我的恨。”
可她明白……他眼底的无尽悲痛。
“孤临……”车瑕有些哆嗦,却还是尽力拉住他的手,“对不起,或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可魔宫和……和世离正在联手与仙门对峙,我必须回去,万一出事——”
“此乃三生秘境,你出不去。”
玄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凌空飘至她身前。
原本如墨一般的长发,此时,竟然已有半数变为雪白。那样的苍白,比雪、比死,让人看着,更难受。
瑾哥哥变成了这样,而她……竟然不注意、不知道?
“瑾哥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瑾迟疑了良久,终于答道:“修炼异术反噬所致。”
上次他也说,是修炼一种法术……可那是什么法术,会把他变成这样?
瑾道:“小车子,这次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再回去了。你且宽心,你哥哥不会有事。”
车瑕还是担忧:“可是,魔宫这次来势汹汹……”
“若你不放心,我可去帮忙。但……”瑾道,“此番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去。”
车瑕急了:“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躲在这?”
瑾拂袖道:“我说了,此番不会让你去。你去了反而会出事,为了你自己,你就留在这里。”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车瑕使劲推开他,迈开腿就想往自认的出口处跑。
“站住!”
一道坚固的法障在眼前迅速显现,令她再难前进半步。
车瑕回头怒道:“瑾哥哥!”
孤临当先走上前来,似乎还是气着,却已理智了许多:“车瑕,这次魔宫和那些人大战旷日持久,极其危险,我也不许你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的。”
“你这是背叛!”
车瑕一把将他推开:“背叛又怎样?我是人,不是妖,我要守住我看重的人!”
“你——!”孤临怒不可遏,指着她,却无法再说完一句。
看重的人?原来那个仇人,就这么受她看重,看得比她师父、比他还重?
“既然如此,那好……”
孤临依旧指着他,跌撞着退了数步,那种狰狞如困兽一般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下去。
他合上眼:“瑾公子,你说得很对……拜托你了。”
车瑕心头一震,惴惴不安地望向瑾。他们想做什么?
瑾叹了口气,点头。
抬手,广袖一拂,竟然有五件物事分别出现在车瑕身边的五个方向,悬于半空,灵力四溢。
车瑕原地转了身看,已是惊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神农鼎、昊天塔、昆仑镜、崆峒印、东皇钟!
车瑕急问:“这么多神器……你怎么会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农鼎、昊天塔、昆仑镜分明就在太华山,东皇钟在蜀山,崆峒印在世离那里,怎么可能聚在一处?
瑾只是摇头:“这是失却之阵。”
失却之阵,是以五件神器为核心,以最重要的记忆为代价去换一个同等的心愿。如果没有心愿,便会洗去她最看重最珍贵的记忆!
“我怎么拿到神器,你不用管。这个时代的神器都好好在各处放着,没有出事。”瑾哽咽道,“但……趁现在情结未深,你必须忘掉他!”
忘掉哥哥?
不等她多想,五件神器分别投出光芒,呈现五色,直直刺入她脑海之中!
她听到自己的一声凄厉的惨叫。
仿佛有万千把利刃刺入头颅,血色盈满眼眶,气息猖獗乱窜……
痛,前所未有的剧痛。
空,前所未有的空洞。
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自己的骨肉,在一点点、一寸寸地将自己的脑海中的东西蚕食殆尽。
记忆变得零星破碎,大的小的,好的坏的,一个个浮现出来,像是寻不到归处,在灵魂深处漫无目的地绕转……
瑾不忍心看,合目别过头去。
车瑕痛得不住惨叫,捂着头颅在地上翻滚,泪如泉涌。
那样的一幅幅画面,一点点浮现出来。
在捐毒,哥哥抱着哭泣的她,微笑:“只要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在蜀山,哥哥亲自给她束发:“嗯?难道我认了你这个妹妹,却连声哥哥也听不到?”
…
“哥哥别放我下来,抱抱。”
“抱抱就抱抱……小车子喜欢哥哥么?”
“喜欢!小车子最喜欢哥哥了!”
…
头颅和身体的剧痛痛得她哭叫,可是心,却比这些更痛。
怎么能忘记?怎么可以!
这些日子来,她满眼里、满心里装的都是他,因他而喜,因他而悲。飞蛾扑火也好,默默无闻也好,她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像师伯姐姐一样一直陪着他……
而这些人,这些所谓的朋友,竟然要她离开、要她忘记?
不能忘!
灵魂深处的呼喊涤荡身心,仿佛要诱使什么东西冲破凡体,毁灭一切。
“瑾哥哥……我会憎恨你一辈子,我会恨你!”
无所动作的瑾,忽然间浑身震悚。哪怕是隔着面具,也看得出他的惊讶和……瑟瑟发抖的害怕。
不要她恨,他不敢。
五件神器突然间停止了施法,化作五道光芒,回入袖中。
纤瘦痛苦的女孩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叫,无力地倒在地上。
那双不甘的大眼睛依旧猛睁着,像是在打量周围的事物。
“车瑕,你……”
周围静得出奇,只渺远地听得到别人的声音。迷茫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两个人影。
目光触及的刹那,泪水潸然而下。
……
三生秘境,不知道在人界的什么地方。车瑕只知道,这里有起伏的山丘,有延绵十里的桃花,有孤临招徕的数千妖民,还有尽头她不可能突破的结界。连哥哥都无法得知她在哪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秘境中永世不凋的桃花随风跃舞,在阳光下,刹那间也绽放出光芒。
这样的情景,这个地方,车瑕知道自己见过、来过。
就是许多年前,哥哥给师父炼药的地方。
她安静地抱腿坐在山丘上。
她头上戴着贪狼界贵族才能戴的鸾钗,素白的孝服被换成了精致的留仙裙,衣上绣着月亮,那是过去贪狼界夫人才能穿的禄衣。
凭着已经实力大增的孤临,这个秘境,在短短月余,就成了另外一个贪狼界。就像以前的贪狼界一样安宁祥和。从这处山丘往下看,甚至看得到那些新建起的屋舍和宫殿。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发展得这么快,好像有什么在支持似的。而瑾哥哥,也和之前一样,很快便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望着山丘下的美景和怡然自乐的妖民,目光平淡得没有一点波澜。
这样的态度,饶是孤临,也不得不被惹恼。
他身披黑裘,站在车瑕身边,冷冷地低头看着她,甚至那眼神有些无奈。
“为什么不说话?”
车瑕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
孤临微怒,一把长刀指在她的喉间:“说话。”
车瑕垂眸,瞥了刀刃一眼,而后依旧望着远处。
哪怕他是孤临,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还阴差阳错之间订过亲,但她已决定,他一日不放她回去,她就绝不会说话。
长刀放下。
孤临盯着她,疑惑,而又失望:“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