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没有了光纪寒图的庇护,已变回了应有的模样,一片废墟。
晨曦即将来临,蒙昧不明的天际即将露出微光。
轩明清楚地记得,很久之前他也曾经这样一步步慢慢地走,往上清殿的方向去,走到尽头,就可以看到子湄。不管是她一个人,还是玄袅在侧,至少……她还在。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来这里,难道是心还伤得不够,要来睹物思人不成?
或许,那是一种直觉吧。看一看物是人非的景象,叩问自己的内心,到底有几分歉疚。
虽没有了光纪寒图,昆仑之巅依旧冰雪连连,满目苍白如纸。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就是过去上清殿的地方,如今只是一片空地罢了。
踏足此地,如遭惊雷。
这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白练绸随风飞舞,金色长发柔而不乱,那张冰清玉洁的面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身周有光斑盘旋飞舞,让整个人不真实得像拢着一层月光,稍一触碰便消失不见。
轩明惊住了。
面前的子湄,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完好无损,只是那双眼依然空洞寂寥,沉得像个死人。
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将泣心剑从背后刺穿她胸膛的情景,那血几乎让他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瞎了,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追悔莫及的事。他甚至想一死了之,却被流玉救了回来。
如今,她竟然又真真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不可能……”
可面前的确实是子湄,他可以认错别的所有人,却绝不会认错她!
她回来了?
不愿丢下他,还是恨他到极致?
惊讶?愤怒?悔恨?亦或是……
他疯了一般奔上前去,将她不顾一切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躯还是冰冷得像雪一样,人好像没有意识,木然无比,了无生气。可至少她还在,没有走,她还在他怀里!
他捧起她的脸,低下头去吻她,先是额前,再是鼻尖,再是嘴唇。
如此温暖、如此柔情、如此珍爱,蜻蜓点水般掠过,又生怕自己一放手,就会再度失去,再次心碎。
“湄儿,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离开……我马上带你走,我们这就走!”
她没有任何回应。
无论他怎样摇晃,她都如木头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你回答我,你说,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还是置若罔闻,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一样。
轩明犹不信,紧紧抱住她不放:“你听到了吗?我们走,这什么天下苍生、殷商复国我们都不管了,你回答我……哪怕说一句话也好!”
没有回应。
死气沉沉。
这一天第一缕日光终于从天边投下,洒在了她身上。
轩明忽然觉到,怀中的人倏然一空。
刚刚拼合起来的心,再度被狠狠剜去。
怀中飞出无数幻彩的光点,像是萤火,像是夏螟,而刚才在怀中的人,倏忽间便不见了。
她还是走了。
他在做什么梦?他居然以为她会回来……
明明是他罪孽深重,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却仍然凝着那个虚抱的姿势,可怀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跳跃的光点在空中盘旋,如一小片萤虫在嬉戏玩耍。
当泣心剑刺透她的胸口,再刺入自己的胸口的时候,他的所有念想都已经破灭,他的心就已经碎了。
他望着怀中的空虚,张着嘴,却呜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满面。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杀死想活下去的人,又逼着心如死灰的人活下去?
泣尽血泪,心痛如无。
死不得生,生不如死。
这光点的冰凉触感碰在手心,忽然让他觉手中一麻。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轩明伸手一抓,抓了一手光华,捧在手中仔细查看。
看清的瞬间,瞳孔猛然一缩——
之前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他一直都没有心思去仔细观察这些萤光,如今看来,这些竟然不是真正的光点,而是一只只极其细小的飞虫,根本就不是人!
这样的飞虫是……
——焦冥!
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
所以,当进入夜晚,它们就会变回子湄的模样,与生人无异;而当每天第一缕日光投下,它们就会散去,消失无踪。
所以,之前他杀死的子湄才会根本没有生气,才会什么话都不说。
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湄儿,那只是焦冥而已!
——那湄儿呢?
他恍惚地站起身来,双手揽袖聚灵一掠,整个增城的雪都被不知哪来的狂风吹刮而起,漫天飞舞,又重重落下。
没有,不在这里。
那她在哪?她会去哪里?
会不会是——
想起了某个最可能的地方,轩明再无任何迟疑,身形闪作白光往东南而去。
……
朝歌。
阴云笼罩,天地颠覆,山川悲寂,江海翻腾。
面前的是有期,又不再是有期,再不复过去令仙人敬而退避九霄的温润公子,而是一位顷刻之间就可板荡天下的嗜血魔神!
“师妹,能死在你心爱之人的手上,想必你也能瞑目了吧?”有期扬起手,万钧冰刃带引魔气凭空而现,“让师姐来告诉你,被爱人亲手慢慢杀死的感觉,是何其美妙!”
冰刃破空而去,直取面前尽管弱小却绝不退步的女子!
溯沚抬剑抵挡,剑气绽出光幕,虽将那万千冰刃堪堪避过,却依旧被击中了左臂,刺骨之冷之痛,鲜血霎时便飞溅四处。
“你……把有期还给我!”
她的声音艰涩而沙哑,手中的剑却从未放下。尽管剧痛吞噬了一刹那的意识,她依旧瞪着眼,带血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有期。
她以前都有一个可依靠的人,如今只剩自己,她只能靠自己,只能勇敢!
有期双眸一虚,捻指作诀,冰刃再度在身周出现,盘旋于溯沚的四面八方,还未等她有所防备,他轻笑一声,四方冰刃毫不留情地冲入中心——
一声凄厉的惨叫!
手上、脚上、腿上、腹边,没有一处击中要害,像是故意而为,皮开肉绽的刺痛贯注全身,淋漓的热血将衣服也浸得温热,又被风吹冷了。
剧痛达到极致,难以感觉身体是自己的,又偏偏每一处都有知觉。
溯沚撑不住沉重而疼痛的身体,长剑下拄才勉强跪立,摇摇欲坠,一抬眸,阴狠的眼中没有泪,却几乎也要流出血来。
肢体身骸没有一处不在痛苦悲鸣,有一瞬间,她甚至巴不得自己就这么死了,也好过这些痛苦——
可她不能死!
她怎能甘心,怎能甘心本该幸福的一切被这个丧魂失智的人所毁灭!
她知道她很弱小,她在这神魔之力面前根本是不值一提,可势单力薄又如何?形同蝼蚁又如何?纵然粉身碎骨,她也绝不能放弃他!
“——给我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从骨髓的疼痛中忽然觉出一股力气,她举身而起,抓起地上的剑便直冲上去,没有定性的剑招,更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只是一把利剑砍了过去!
有期身形向后一避,溯沚却丝毫没有懈怠,步步紧逼,拿着剑一番乱刺乱砍,却没有一次刺中。
她的双目也是通红,身体没有一处不是疼痛,却都远远比不上心痛。
她疯了!
有期鄙夷地瞥了一眼,翻掌,万千魔气聚于手心,一击落在溯沚怀中,才终于让这个杀红了眼的疯子跪地难起。
“哼,可笑!”他仰天大笑,“我笑你不知进退、以卵击石,更笑我方才竟还想留你性命!”
光纪寒图幻形而出,风雪大作,冰凤灵影在图中形成,清鸣一声直破长空,继而飞坠直下!
即使身体已残破垮塌得面目全非,每动一处便钻心剧痛,溯沚还是拦剑,将所剩不多的灵力注入剑中,以杀致杀,去抵挡那在视野中瞬息即至、也越来越耀眼的冰凤灵影……
“咣!”
剑身断裂的声音和鲜血喷洒的声音一起传出,连有期自己也略别过头去,不敢直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怎样的惨叫他已经充耳不闻,血溅得到处都是,连他的脸上也有了她温热的血。
可不知为何,这血触碰到他的皮肤上时,有一股发麻的感觉在心头涌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的最深处突破而出……
有期擦去脸上的血,悠悠落下。
面前的女子已歪倒在雪地,鲜血染满了下面的雪,红红白白,惨不忍睹。
但她还醒着,呼吸虽然虚弱,眼睛却睁得很大,其中恨意没有半点减少,反而更多。
有期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最终定在右手背的紫色女娲纹印上。
原来如此,难怪杀招下去还没死,原来体内还有女娲灵力。女娲之力滋润万物,自然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护她性命。
但看到她这个样子,一时,他竟有些不忍心了,并不下手,只是站在她面前不动。
溯沚迷茫地望着他,像是在辨认这个人是谁。
是有期,还是师姐?
她只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同时,衣祍中有几片红色的东西掉落了出来。
看到那零碎的、小小的散在血泊里的东西,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手去,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抓起来。
“火灵玉……”
这是她送给有期的第一件礼物啊,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手中……
即便是玉碎了,她也不要他走……
她忍痛艰难地翻了个身,将碎了的火灵玉死死握在手心里。
有期自嘲一笑。
自己到底在可怜什么?无用的悲悯!
赤瞳灼灼地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右手扬起,凝出一枚冰蓝色的球体。
“师妹,去那里见你的有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