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悠然漫步,沉醉在这宁静的乡野风光之中。忽然,屋角处匆匆走过一个人,那人一见到两位公子,便像被施了定身法,“扑通”一声,纳头便拜。两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将他扶起,疑惑地说道:“足下是谁?我们实在不认得啊。”那人抬起头,满脸期待地问道:“两位少老爷竟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面露困惑:“看着确实面熟,可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见状,连忙说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啊。”两公子闻言,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邹三连忙恭敬地回答:“自从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我家老爷子看守的坟山,那可是越发兴旺了。门口又购置了几块田地,原来的旧房子就不够住了。于是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了东村,把那旧房子让给我的叔子住。后来,我家弟兄几个又都娶了亲,东村的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我有个姐姐,嫁在了新市镇,姐夫去世后,姐姐就把我家老爷子和老娘都接到这里来住,我也就跟着来了。”两公子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三公子接着问道:“原来如此。那我家的坟山,没有人来捣乱破坏吧?”邹三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事谁敢啊?府县的老爷们,但凡从那里路过,都要进去磕头祭拜,哪怕是一茎草,也没人敢乱动。”两公子又问:“你父亲、母亲现在在哪里呢?”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我姐姐家住着,离这儿没几步路。我家老爷子时常念叨二位少爷的恩情,只可惜一直没能见面。”
三公子听了,转头对四公子说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一直很想念他,既然他就在不远处,何不去他家里看看呢?”四公子眼睛一亮,连忙应道:“最好不过了。”于是,他们带着邹三回到岸上,吩咐跟随的人告知船家。邹三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径直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的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着,仿佛在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故事。邹三走上前去,大声喊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来了!”屋里传来邹吉甫苍老而又惊喜的声音:“是哪个呀?”说着,他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一看到两位公子,脸上顿时乐开了花,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他赶忙将两位公子迎进堂屋,激动得连拐杖都丢在了一旁,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他,说道:“你老人家何必行此大礼呢?”说着,便拉着他一起坐下。
邹三很快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过,恭恭敬敬地送到两公子面前。三公子一边接过茶,一边亲切地说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想着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本想着到时候就能见到你老人家了,却因为绕道去嘉兴看望蘧姑老爷,无意中走了这条路,没想到撞见了你儿子,得知你老人家在这里,才能与你相见。转眼间,我们都分别十几年了,你老人家看起来越发康健了。方才听你儿子说,你那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那添了几个孙子了呀?你的老伴也一同在这里吗?”正说着,一位白发齐眉的老婆婆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满脸笑意,先向两父子行了万福礼,两公子也赶忙还礼。邹吉甫见状,连忙对老婆婆说道:“你快进去跟咱女儿说,赶紧整治饭菜,留两位少老爷好好坐坐。”婆婆应了一声,便转身进了里屋。邹吉甫接着对两公子说道:“我夫妻二人,承蒙太老爷、少老爷的大恩大德,这份恩情,我们一时一刻都不敢忘。我这老婆子,每天都在这房檐下烧一炷香,祈求老天爷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如今大少老爷想必也是坐大轿子的高官了吧?”四公子听了,连忙说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也没给你老人家带来什么好处,您却还说这样的话,这让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三公子也说道:“况且这么多年来,坟山一直劳烦你老人家看守,我们感激都来不及,您怎么还这么客气呢?”邹吉甫又问道:“蘧姑老爷已经告老回乡了吧,他的少爷可惜去世了。小公子想必也已经长大了吧?”三公子回答道:“他今年十七岁了,资质倒还挺聪明的。”
不一会儿,邹三便将饭菜端了上来。只见桌上摆满了鸡、鱼、肉、鸭,样样俱全,还有几样新鲜的蔬菜,摆放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了就食欲大增。邹三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却有些拘谨,不敢过来陪坐。两公子再三热情地拉他同坐,邹吉甫这才坐了下来。斟上酒,邹吉甫略带歉意地说道:“乡下的水酒,只怕老爷们喝不惯。”四公子笑着摆摆手说:“这酒看着还挺有韵味的。”邹吉甫叹了口气,说道:“再不要说起!如今这世道,人情淡薄,连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变得寡淡如水。我还是听我那去世的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样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也不知怎么回事,事事都变了,二斗米只能做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已经是严格按照比例加水了,可还是这么淡薄无味。”三公子安慰道:“我们酒量也不大,这酒就已经很不错了。”邹吉甫喝了口酒,感慨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真希望老天爷可怜可怜,让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那时的好日子就好了!”
四公子听了,忍不住望着三公子笑了起来。邹吉甫又接着说:“我听人说:‘本朝的天下原本要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因为出了个永乐爷,这才给弄坏了。’这事是真的吗?”三公子笑着说:“你一个乡下老实人,怎么会知道这些话呢?这话到底是谁跟你说的呀?”邹吉甫回答道:“我本来确实不知道这些话,只是我们镇上有个盐店,盐店里有一位管事先生,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就会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常听他讲。”两公子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惊讶地问道:“这先生姓什么呀?”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极其忠直,又特别爱看书,时常在袖口内藏着一卷书,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坐下,就拿出来看。
往常他在这里的时候,饭后没事,也会出来散步,可如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见不到了。”公子问道:“这先生去哪里了呢?”邹吉甫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地说:“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然是做生意出身,可对于一切账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外出闲逛,在店里的时候,也只是放下帘子看书,全凭着伙计胡三打理。所以店里的人都叫他‘老阿呆’。早些年,东家因为他为人正直,所以托他总管事务;后来听说了这些糊涂事,东家亲自下店,把账目一算,竟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起来,又没有地方可以开销,他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地不服气。东家恼了,就写了一张状子送到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就想讨好东家,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关着,逼着他还钱。如今他已经在监里关了快一年半了。” 三公子问道:“他家有什么产业可以用来赔偿吗?”吉甫道:“要有就好了。
他家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的地方,两个儿子都是愚笨之人,既不做生意,也不读书,还得靠着老父亲养活,又拿什么来赔偿呢?”四公子听了,气愤地对三公子说:“在这穷乡僻壤,竟有这样的读书君子,却被守财奴如此欺凌虐待,简直令人怒发冲冠!我们能不能商量个办法救救这个人呢?”三公子沉思片刻,说道:“他不过是欠了债,又不是犯了法。如今只要到城里问清楚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务还清了就行。这有什么难的!”四公子点头赞同道:“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我们两人明天一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听了,双手合十,感激地说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真是菩萨心肠,肯做好事。想想从前,你们不知道帮助了多少人。
如今要是能把杨先生救出来,这一镇的人,谁能不敬仰你们啊!”三公子连忙说道:“吉甫,这话你在镇上先别声张,等我们去见机行事。”四公子也附和道:“正是。还不知道这事能不能办成,现在说出来,要是办不成,可就扫兴了。”于是,众人不再喝酒,取来饭吃完后,便匆匆回到船上。邹吉甫拄着拐杖,一直把他们送到船上,说道:“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过些日子再到城里府内去请安。”又让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一些小菜,送到船上,给二位少老爷夜里消夜。他站在岸边,看着船缓缓开走,才转身回去。
两位公子回到家中,先将家中的事务有条不紊地清理了一番,又花费了几天时间应酬来访的客人。忙完这些后,他们便唤来一位办事得力的家人晋爵,向他吩咐道:“你到县里去查一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亏空的是哪项银两,总共多少钱,本人有没有功名,都要查得清清楚楚,回来向我们汇报。”晋爵领了命令,如同出征的战士一般,迅速来到县衙。
户房书办原本就是晋爵结拜的兄弟,见他前来查询,立刻手脚麻利地把案卷找了出来,用纸张仔细地誊写了一遍,递给他。晋爵拿了誊写的内容,急忙回去向两位公子回复。只见上面写着:
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看完,不禁皱起眉头,气愤地说道:“这也太荒唐可笑了。廪生挨贡,那也是读书人的身份,如今不过是侵用了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革除他的功名,逼他还钱,这是什么道理!”三公子也一脸严肃,问道:“你问清楚他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吗?”晋爵连忙回答:“小的问清楚了,确实没有别的情况。”三公子思索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些日子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那笔银子,拿出七百五十两替他交到官府库里;再写我们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明:‘这杨贡生是我家老爷们的好友’,让他们立刻把他从监牢里放出来。你再用你的名字添上一份保状。你要赶紧去办理这件事。”四公子也在一旁叮嘱道:“晋爵,这件事你务必尽快去办,不可有丝毫懈怠。等杨贡生从监牢里出来,你也不必跟他多说什么,他自然会到我们这里来相见。”晋爵连忙应承下来,转身去办理此事。
晋爵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径直来到书办家。他把银子递给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来和你商量个办法。”书办接过银子,满脸堆笑地说:“既然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帖子,这事还不简单?”随即写了个禀帖,上面写道:
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看到娄府的这番说辞,心里顿时慌了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又不好直接拒绝盐商。他只好把书办传进去,仔细商量斟酌。最后,知县无奈之下,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上了这一项亏空。他批准了晋爵的保状,立刻把杨贡生从监牢里放了出来,也没有再做其他处置,就将他释放了。而那七百多两银子,都被晋爵暗自收入囊中。晋爵办完事后,回来向公子们回复了杨贡生被放出的消息。
公子们知道杨贡生已经出狱,心想他肯定会来道谢。可谁能想到,杨执中根本不知道自已被释放的原因。他在县衙前向人打听,有人告诉他是一个叫晋爵的人保了他出去。他心里暗自纳闷,自已生平从未认识过姓晋的人。他疑惑了好一阵,最后心想:“管他呢,能落得个自由身就好,还是下乡回家照旧看书吧。”
回到家,老妻看到他平安归来,欢喜得如同久旱逢甘霖,喜从天降。可他那两个蠢儿子,每天都在镇上赌钱,常常半夜都不回家。家里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只能在家烧火做饭,照应门户。第二天,杨执中到镇上各家相熟的地方走了走。邹吉甫因为第二个儿子生了孙子,被接到东庄去住了,所以两人没能见面。因此,娄公子的这一番仗义之举,杨执中做梦都还不知道。
娄公子过了一个多月,兄弟俩在家中,心里十分诧异。他们想到古代越石甫的故事,觉得杨执中可能有着超凡绝俗的学问,对他愈发敬重。一天,三公子对四公子说:“杨执中到现在都没来道谢,此人的品行果然与众不同。”四公子道:“按理说,我们兄弟既然仰慕他,就应该先到他家去相见结交,要是非要等他来报答感谢,这岂不是落入俗套了吗?”三公子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俗话说‘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我们要是先到他家,岂不是好像特意要表明这件事了吗?”四公子道:“见面的时候,自然不要提起这件事。朋友之间听闻声名而相互思念,登门拜访,这也是平常之事,难道因为有了这些缘故,反而要相互隔绝,不能交往了吗?”三公子点头道:“这话非常有道理。”当下两人商议决定,又说:“我们得提前一天上船,第二天一早到他家,这样就可以尽情畅谈一整天了。”
于是,他们叫了一只小船,没有带随从,下午便上了船,小船悠悠地行驶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白天短暂,夜晚漫长,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月色,宛如轻纱般轻柔。小船趁着月色,摇着橹缓缓前行,河里运送租米的船只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这只小船身形小巧,只能在大船旁边小心翼翼地擦过去。
眼看二更天已过,两位公子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打船声。这只小船没有点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透过板缝向外张望,只见上游驶来一只大船,明晃晃地点着两对高大的灯笼,一对灯笼上写着“相府”,另一对写着“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仆人,手里挥舞着鞭子,抽打那些挡路的船只,活像一群恶狼。四公子吓了一跳,急忙低声叫:“三哥,你快过来看看,这是谁家的船?”三公子过来瞧了一眼,说道:“这些仆人可不是我们家的!”
说话间,那只大船已经到了跟前,船上的仆人拿着鞭子抽打这只小船的船家。船家气愤地说:“好好的一条河路,你们走就走好了,干嘛行凶打人?”船上的那些人恶狠狠地说:“你这狗娘养的奴才!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这船是哪家的船!”船家不甘示弱:“你灯笼上挂着相府,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宰相家!”那些人骂道:“你这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吗!”船家又问:“娄府!那是哪位老爷?”船上的人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不知道?你这狗东西,再敢回嘴,就拿绳子把你拴在船头上,明天回禀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先打你几十板子再说!”船家一听,大声说道:“娄三老爷现在就在我船上,你们哪里又冒出个娄三老爷来!”
两位公子在舱内听着,忍不住暗暗发笑。船家打开舱板,请三老爷出来让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到船头上,此时月亮还没有落下,映着那边大船上的灯光,照得四周亮堂堂的。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哪一房的家人?”那些人认出了三公子,顿时吓得惊慌失措,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说道:“小人们的主人和老爷不是同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经做过守府,因为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拥挤,就斗胆借了老爷府里的官衔,没想到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罪该万死!”三公子脸色温和地说:“你主人虽然不是我本家,但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倒也无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这可不行。你们说是我家的人,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名声?况且你们也知道,我家从来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你们起来吧。回去见到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到我的这番话,只是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怎么会跟你们计较呢?”众人连忙答应,谢过三老爷的恩典,磕了头站起身来,急忙把两对高灯一下子吹灭了,将船滑到河边上歇息去了。
三公子回到舱内,和四公子相视一笑。四公子对船家说:“船家,你到底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还请他出来给他们看,让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丑,这是为什么呢?”船家委屈地说:“我不说的话,他们都要把我的船板打通了!那些人可凶恶了!这下他们才露出原形了!”说完,两位公子便解衣就寝。
次日清晨,小船摇着橹,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涟漪,一夜的行程后,终于稳稳地停靠在了新市镇的岸边。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颗细碎的钻石在闪烁。两公子精神抖擞地起身,取来清水洗了洗脸,又吃了些茶水和点心,随后郑重地吩咐船家:“你可要好好照看船只,就在这里安心等候。”
两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岸,径直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只见大门紧闭,他们上前敲门询问,这才得知老邹夫妇两人都被接到东庄去了。邹吉甫的女儿热情地邀请两位老爷进屋吃茶,可两公子心系杨执中,并未停留。
两人离开小镇,沿着宽阔的大路前行。走了大概四里多路,正巧遇到一个挑着柴的樵夫。三公子赶忙上前,礼貌地问道:“请问,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什么地方呢?”樵夫停下脚步,抬手用手指向远方,说道:“远远望去,那一片红彤彤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屋后。你们从这条小路穿过去就能到。”
两位公子向樵夫道谢后,便拨开丛生的草木,寻觅着那条小路。没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个宁静的小村子,村里只有四五户人家,几间简陋的茅屋错落分布。屋后有两棵高大的枫树,经过秋霜的洗礼,枫叶红得似火,仿佛燃烧的火焰,他们知道,这里就是杨家的屋后了。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两人转到了前门。只见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涧沟,上面架着一座小小的板桥。两公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桥,来到杨家门前,却发现两扇板门紧闭着。他们刚一靠近,屋里的狗就“汪汪”地叫了起来。
三公子亲自上前叩门,叩了好半天,屋里才走出一个老妇人。这老妇人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像是被岁月反复揉搓过一般。两公子赶忙走上前去,轻声问道:“请问,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吗?”他们问了两遍,老妇人才缓缓点头,说道:“是,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两公子回答道:“我们兄弟两个姓娄,住在城里。特地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可老妇人耳朵不太好使,又问道:“是姓刘吗?”两公子耐心地解释:“姓娄。你只要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他便知道了。”老妇人这才明白过来,说道:“老爷不在家里。他从昨天就出门去看别人打鱼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你们有什么话,改天再来吧。”说完,也没想着请他们进去坐坐,喝杯茶,就自顾自地关上门进去了。
两公子满心失望,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无奈之下,只得仍旧过桥,沿着来时的路,垂头丧气地回到船上,返回城里去了。
杨执中这个老书呆子直到晚上才晃晃悠悠地回到家。老妇人赶忙告诉他:“早上城里有两个姓‘柳’的来找你,说他们住在什么‘大觉寺’里。”杨执中听了,心里犯起了嘀咕,问道:“你是怎么回复他们的?”老妇人说:“我说你不在家,让他们改天再来。”杨执中一听,心里一紧,暗自想道:“哪个姓柳的呢?……”突然,他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时,县里派来的原差姓柳,他以为一定是这个差人又来找他要钱了。想到这里,他顿时火冒三丈,对着老妇人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老蠢虫!这样的人来找我,你就说我不在家就行了,还叫他们改天来干什么?你怎么这么没用!”老妇人心里不服气,便回了几句嘴。杨执中这下更恼了,抬手就给了老妇人几个嘴巴,又踢了几脚。从那以后,他生怕差人再来找他麻烦,每天一大早就出门闲逛,直到晚上才回家。
娄府的两公子心里始终放不下杨执中,过了四五天,又让船家把船划到镇上。两人像上次一样,步行来到杨执中家门前敲门。老妇人一开门,看见又是这两个人,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怎么还来不停地找!”两公子赶忙解释:“前几天你有没有跟老爷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的?”老妇人一听,更加生气了,说道:“还说什么!就因为你们这两个人,害得我被一顿拳打脚踢!你们今天又来干什么!老爹不在家!还要好些日子才回来呢!我忙着烧锅做饭,没时间跟你们啰嗦!”说着,不等两人再问,“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任凭他们怎么敲门,都不再回应。
两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一头雾水,既好气又好笑。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知道叫门也没用了,只好再次无奈地回到船上。
船缓缓前行,摇着摇着,行了几里路后,一只卖菱的小船缓缓靠近。船上有个小孩子,他手扶着船窗,脆生生地叫卖着:“买菱啦!买菱啦!”船家见状,用绳子把船拴好,准备称些菱角。两公子趴在船窗内,好奇地问那小孩子:“你是哪个村里的呀?”小孩子回答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接着问:“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爹,你认识他吗?”小孩子一听,连忙说道:“怎么不认识?这位老先生可和气啦,前几天他坐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上面写了些字呢。”三公子一听,来了兴致,问道:“卷子在哪里呢?”小孩子说:“在船舱底下呢。”三公子说:“拿过来让我们看看。”小孩子把卷子取过来递给他们,接过船家买菱的钱,便摇着船离开了。
两公子打开卷子,只见是一张洁白的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后面一行写着“枫林拙叟杨允草” 。两公子看完,不禁连连叹息,说道:“这位先生胸怀淡泊,心境平和,实在令人敬佩!只是我们两人想见他一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一天,虽然霜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但好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四公子站在船头上,望着眼前的山光水色,如诗如画,不禁沉醉其中,来回踱步,尽情眺望。就在这时,只见后面有一只大船,像离弦之箭一般飞速赶了上来。船头上有个人大声喊道:“娄四老爷,请把船靠过来,我家老爷在这里。”船家赶忙把船靠过去,那人一下子跳过船来,“扑通”一声磕了头,看到舱里的三公子,惊讶地说:“原来三老爷也在这里。”
只因遇到这只船,引出了后面的故事:少年名士,在豪门中喜结良缘;相府儒生,在胜地广招天下俊杰。
究竟这船上是哪一位贵人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