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国天子遣内侍来驿馆赠予通关文牒时,接旨的正是洛根塔娜郡主。”
宴客正厅逐渐寂静,唯有墙角那盏竹质水中流淌发出点点声响,最下方的半截竹筒盛满水后,歪歪倒倒,汇入石缸。
屋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在门前停止,燕羲楼抬头,来人正是方才提及的洛根塔娜。她脱去了燕燃月为她准备的一些崇国衣服,换上的是从未加身过的橙色北狄礼服,胸前与头上是繁琐不堪的头饰。
当时他们一行人混迹市井,穿得都很旧,甚至打着补丁,丝毫没有郡主的模样。后来将她安顿在家中时,燕燃月帮她收拾厢房,无意中见过这件异常华美的礼服。
明明有好衣服不穿,非要穿那些破烂。
她却说,这件衣服是北狄王赐,洛根塔娜是穿不得的。
只有北狄郡主才有资格穿。
若她哪日穿着它,就代表作为燕燃月的友人、姐姐之前,她更是是来自北狄的狼部王室,象征着北狄的体统与脸面。
“必勒格,你失言了。”她语气沉静如水,丝毫没有平日的玩笑意味。
“臣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崇国人讲究礼数,不请自来已经是失礼,不告而别更是大忌。”
洛根塔娜眼神闪过雌鹰的寒冽肃杀之气。
“必勒格,谁说我要不告而别了。”
洛根塔娜微微躬身,将拳放在左心口,向忠毅侯府的主家行着北狄最高的礼仪。她今日换上这一身,也正是为了此事。应当面见天子才能换上的全副武装,她懂得其中道理,于是卸掉一半的钗环,给了这座式微侯府极大的尊重。
“本郡主今日来,便是请辞的。”
洛根塔娜抬眸郑重道。
“这些日子多谢侯爷、世子以及燕二小姐的照拂,苏娅的病情有所缓和,我们一行也是时候要回北狄向王帐复命了。”
洛根塔娜站在堂前,拍了拍掌。
从前那些跟随在她身后的半大弟兄全部换上干净的衣装,郑重其事地在院外列队,他们带来了一车礼物,虽然不多,却是他们当时偷渡关卡能带来的全部身家,这些只占了半车,至于剩下半车。
必勒格虽没言语,却叹了口气。
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竟偷闯入驿馆,拿了同行使臣们的东西来赠予忠毅侯府。
好在鲜少有人知道,不然又是一条罪名。
“这些是本郡主的谢礼,若日后忠毅侯府到北狄做客,本郡主定当好酒好肉招待各位。苏娅已经将行李搬上必勒格的马车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洛根塔娜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燕羲楼身前,她的长辫垂于胸前,将她的不平静遮盖得完全。她又一次朝燕朝行了大礼,随后恭敬地笑着,却又不忘瞪了必勒格一眼。
便朝堂外走去。
燕燃月心中酸涩,才认识不久,却已经将她当作家人一般,同吃同住,出游作伴,甚至一块儿躺在梅子树下乘凉,偷偷说兄长和隔壁江斐的坏话。
燕燃月自幼没有阿娘,父亲与兄长做了再多也无法弥补那块空缺,虽然喊苏迢迢一声姐姐,可只相差一岁,也都是半大懵懂的少女。
洛根塔娜比她年长八岁,在这相处的短短光阴中,竟然能够成为女性长者的那角空缺。
虽然她听不懂很多崇国文绉绉的字眼,甚至连“生牛肉是死牛肉”,“弄死他和弄不死他”这些话都一头雾水,可燕燃月与她就是莫名地投缘,莫名地信任。
街上那神神叨叨的半仙儿说过一句话,她总是惦着:“有些人生来注定是要成为家人的。”
她一直以为洛根塔娜姐姐会是她的家人。
却事与愿违。
燕燃月不甘,拧了拧燕羲楼的胳膊,她使了好大劲,却不见兄长有任何挽留的动作。
他只是麻木地转身,冲着她,问了一句。
“郡主,还会来崇国吗?”
他的声音扯住洛根塔娜的影子。
她没有转身,只是礼貌答道:“应该不会了……”
“好,那我替阿爹送送你……”
“不必了,世子。必勒格的马车就在门口。”
……
洛根塔娜带人离开了忠毅侯府,就像她那日来时,轻飘飘的,丝毫没有预兆。
只剩燕羲楼呆滞地站在堂前,他麻木地将手放在胸膛,衣襟之下是几道凹凸不平的疤痕。是那日斗场所伤,很疼,他一直忍耐到愈合。
可疤痕与皮肉之下那颗跳动的心脏,却是生平第一次的无法抑制。
洛根塔娜闯进他的生活,在他惨白的心间留下一抹鲜明浓郁的朱砂,凝固后,与血肉一体。
可她的背影,是一把带着尖锐利齿的刀,正架在他心脏柔软处,不是痛快地给予一刀,而是慢慢悠悠地压下,又不忘来回拉扯,让那些密密麻麻的尖齿反复搓磨着。
血肉模糊。
却无法将朱砂磨平。
洛根塔娜说过,他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中原小男人,没什么可看的。
燕羲楼知道是自已一厢情愿,入不了她的眼,可就是无法克制住爱意在相处中疯长。
油然而生的无力感。
燕朝是过来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感受。燕朝已逝的父亲,他二人的祖父曾说过,燕家人注定会在感情上与北狄纠缠不清,爱上北狄的姑娘是一种没有明文规定的宿命。
燕朝逃脱了命运,却没想到儿子又栽在宿命里。
他拍了拍燕羲楼的肩,安抚道:“做燕家的男儿,要坚强些。”
燕羲楼却掰开他的手:“阿娘走的那天,你明明哭得比阿月还大声。”
燕羲楼鼻尖并不酸涩,只是觉得忠毅侯府的那个角落变得空落落的,就像他的心。
“你这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朝骂着,却见燕燃月站在那车礼物上,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竟然不顾结痂的双手朝深处挖去,只见她抽出压在箱底的一条吊坠,一颗而完整的狼牙穿在其间,尖锐处闪烁着光芒。
“兄长,快看。”
燕燃月从车上跃下,拦住了燕羲楼的去路,将此物郑重交到燕羲楼的手上。
“这是……”
洛根塔娜最为珍视的一条吊坠,是她母亲所赠。
她曾说过,即便身处险境,也绝不会让此物离身。
可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二次离开她的身边,而给予的却是同样一个人。
“笨死了,快去啊!”
燕燃月指了指马厩方向,焦急道。
为了不颠簸,使臣马车前的不过是寻常马匹,而兄长的坐骑,可是万里挑一的踏雪乌骓。
“追不回来,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