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的智真长老,在宋朝时是一位声名远扬的活佛,他仿佛能洞察过去未来之事。早在几年前,他就知晓鲁智深是个能够领悟人生真谛、看透命运的人,只是鲁智深的世俗缘分尚未尽去,还需偿还杀生的孽债,所以才让他投身尘世走这一遭。而鲁智深本身就有着深厚的佛道根基,内心也保留着向道之心,如今便萌生了前来参拜本师、寻求禅理的念头。宋江同样也是个心怀善念之人,平日里也常受佛法的点化,所以便决定与鲁智深一同前来参拜智真长老。
当时,众弟兄们也都想一同前往,宋江难以阻拦,便与军师吴用等人商议。大家决定,除了身为道士的公孙胜留下外,委派副先锋卢俊义掌管军马。考虑到四哨需要人手,便安排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协助卢俊义,一同率领大队军马,陆续向前进发。
宋江与众将仅仅带领一千人马,跟随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他们先将人马在山下驻扎安营,随后派人上山通报。宋江等众弟兄们纷纷脱下平日里的戎装战甲,各自换上随身的锦绣战袍,徒步向山上走去。
当他们转到山门外时,只听见寺内钟声、鼓声齐鸣,众多僧人出来迎接。僧人们走上前来,与宋江、鲁智深等人施礼问候。其中有不少僧人都认识鲁智深,又见整齐的一百多个头领跟着宋江,大家都惊叹羡慕不已。
堂头首座前来向宋江禀告道:“长老正在坐禅入定,无法前来迎接,将军请不要见怪,还望多多恕罪!”于是请宋江等人先到知客寮内稍作休息。僧人献上茶后,侍者出来邀请道:“长老禅定刚刚结束,已经在方丈室专门等候各位,请将军们进去。”
宋江等一行一百多人,径直来到方丈室,参拜智真长老。那长老急忙走下台阶迎接,将众人邀请至上堂,相互施礼完毕。宋江仔细打量那和尚,只见他六十多岁,眉毛和头发全白了,骨骼清奇,神态俨然像是从天台方广寺走出的高僧。
众人走进方丈室,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然后焚香礼拜。一行众将也都一一拜完,鲁智深走上前去插香礼拜。智真长老说道:“徒弟,你这一去就是数年,这些年杀人放火,也着实不易。”鲁智深听了,默默无言。
宋江向前说道:“早就听闻长老品德高尚,只是我等俗缘浅薄,一直没有机会拜见您的尊颜。如今因为奉诏征讨辽国来到此地,才有机会拜见堂头大和尚,这实在是我平生的万幸。智深和尚与我宋江结为兄弟后,虽然也做过杀人放火的事,但他忠心耿耿,从不伤害善良之人,善心始终常在。今日我带众弟兄们来参拜大师。”
智真长老说:“常有高僧到我这里,我们也时常谈论世事的循环。我早就听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之心令人敬佩,也深知众将们以义气为重。我的弟子智深跟着将军,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宋江听后,连连称谢。
鲁智深拿出一包金银和彩缎,恭敬地供献给本师。智真长老说道:“我的弟子,这些财物是从哪里得来的?不义之财,我绝不敢接受。”鲁智深禀告道:“这是弟子历经多次立功受赏积攒下来的,弟子自已也没什么用处,特地拿来献给本师,充作寺院的公用。”长老说:“这些财物太多,寺里也难以消受,就用它为你购置一藏经书,希望能帮你消除罪恶,早日修成善果。”鲁智深拜谢不已。
宋江也拿出金银和彩缎,进献给智真长老,长老坚决不肯接受。宋江禀说道:“师父如果不接受,那就请让库司用这些财物置办斋饭,供献给本寺的僧众们。”
当天,众人就在五台山寺中留宿了一夜,长老设下素斋热情款待,这些暂且不提。
到了第二天,库司把斋饭准备妥当。五台寺中法堂上钟声、鼓声再次响起,智真长老召集全寺众僧,在法堂上讲法参禅。不一会儿,全寺的僧众都披上袈裟,拿着坐具,来到法堂中依次坐下。宋江、鲁智深以及众头领,站在法堂两边。
引磬声响起,两碗红纱灯笼在前引导,长老缓缓登上法座。智真长老到了法座上,先拈起一炷信香,祝祷赞颂道:“这一炷香,祈愿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与皇上齐眉偕老,太子福寿千秋,皇室金枝玉叶,繁荣昌盛,文武百官俸禄增加、官位高升,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接着又拈起一炷信香:“愿今日的斋主身心安乐,寿命延长,仕途顺利,步步高升,声名远扬,流传万代!”
再拈起一炷信香:“愿国家安宁,百姓康泰,年岁丰收,五谷丰登,三教兴隆,四方宁静,诸事吉祥,万事如意!”
祝赞完毕,长老便在法座上坐下。两边的众僧,行过问讯礼后,又都站立一旁侍奉。
宋江向前拈香礼拜完毕,双手合十,走到近前参禅道:“我有一句话,想请教师父。”智真长老说:“有什么佛法要问老僧?”宋江说道:“请问师父:人生在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的身体如此渺小,而生死却是最为重大的事。我特地来向禅师请教。”
智真长老随即以偈语作答:“六根被束缚了许多年,四大(地、水、火、风)的牵缠也已经很久。可叹人生就像石火般短暂,能在这短暂的时光里翻几个筋斗呢?唉!这世间的众多众生,就像在泥沙堆里不断咆哮呼喊。”
长老说完偈语,宋江礼拜后侍立在旁。众将都依次向前拈香礼拜,然后设誓道:“只愿弟兄们同生同死,世世都能相逢!”焚香结束后,众僧都退下,众人便被邀请到云堂内用斋。
众人用完斋饭,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室内。到了晚上,大家闲谈时,宋江向长老请求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想跟随师父学习几日,希望您能指点我们这些愚迷之人,但因为要统领大军,不敢在此久留。师父的语录,我们实在难以领悟。如今我们要拜别师父返回京城,我们这些众弟兄们此去前程如何,还望师父能明确点化。”
智真长老命人取来纸笔,写下四句偈语:“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写好后,递给宋江说:“这是将军一生的事情,可以秘密收藏,时间久了自然会应验。”
宋江看了,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又对长老说:“弟子愚昧,不能领悟这偈语的含义,还请师父明白地解释一下,好让我知道前程的吉凶。”智真长老说:“这是禅机隐语,你应该自已去参悟,不能明说,恐怕会泄露天机。”
长老说完,把鲁智深唤到近前道:“我的弟子,此去与你将是前程永别,你即将修成正果。我也送你四句偈语,你要牢记,终身受用。”偈语是:“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谢后接受了偈语,读了几遍,藏在身边,再次拜谢本师。智真长老说:“我的弟子,一定要记住这些话,不要忘了自已的本来面目。”说完,大家又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宋江、鲁智深以及吴用等众头领,向长老辞别后下山。众人走出寺庙,智真长老和众僧一直送出山门外,与他们作别。
不说长老和众僧返回寺庙,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召集起军马,火速赶路。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人迎接宋江等众将,大家相互见礼。
宋江便向卢俊义等人说起在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的事情,并拿出长老写的禅语给卢俊义、公孙胜看,他们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萧让说:“禅机法语,平常人怎么能轻易领悟!”众人都感叹不已。
宋江传令催促军马起程。众将接到命令,催促着三军人马,向东京进发。在路途中行进了数日,五军来到一个地方,名叫双林渡。
宋江骑在马上正走着,抬头仰望天空,只见空中有几行南飞的大雁,不按次序,高低错乱地乱飞,还不时发出惊鸣之声。宋江见了,心中感到奇怪;又听到前军传来阵阵喝彩声,便派人去询问缘由。
很快,飞马回报说,原来是浪子燕青刚刚学习弓箭,向空中射雁,箭无虚发,就在片刻之间,射下了十几只鸿雁,所以众将们惊讶不已。
宋江让人把燕青唤来。不一会儿,燕青头戴白范阳遮尘毡笠儿,身穿鹅黄丝衲袄,骑着一匹五明红沙马,身背弓箭,飞马而来,背后的马上还捎带着几只死雁,前来拜见宋江。
燕青下马,走到一边站立。宋公明问道:“刚才是你在射雁?”燕青答道:“小弟刚刚学习弓箭,看到空中群雁飞过,无意射它们,没想到箭箭都射中了,误射了十几只雁。”
宋江说:“作为军人,学习射箭本是分内之事。你能射中,说明你有本事。但我想那大雁为了避暑避寒,离开天山,衔着芦苇飞过险关,到江南温暖的地方觅食,初春时才会返回。这大雁是仁义之禽,它们几十只或三五十只一群,相互谦让,尊贵的在前,卑下的在后,按次序飞行,从不超越同伴。晚上休息时,也有轮流放哨的。而且雄雁失去雌雁,或者雌雁失去雄雁,至死都不会再另寻配偶,始终坚守情意。这大雁仁、义、礼、智、信五常具备:空中远远看到死雁,会有哀鸣之意,失去同伴的孤雁,也不会受到其他雁的侵犯,这是仁;一旦失去配偶,至死不再另配,这是义;依次飞行,不超越前后,这是礼;预先躲避鹰雕,衔着芦苇过关,这是智;秋天往南飞,冬天往北归,从不违背时节,这是信。这大雁是五常完备的生物,怎么能忍心伤害它们呢!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就如同我们这些弟兄一般。你却射下了那几只,就好比我们弟兄中失去了几个,大家心里会怎么想?兄弟今后可不能再伤害这些礼义之禽了。”
燕青听了,默默无语,心中懊悔不已。
宋江有感而发,在马上随口吟诵了一首诗:“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宋江吟诗完毕,不禁感到自已心中凄惨,看到眼前的景象,更加触动了内心的情感。
当晚,军队在双林渡口驻扎。宋江在帐中,又想起燕青射雁的事情,心中烦闷,便让人取来纸笔,作词一首:“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 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
宋江写好后,递给吴用、公孙胜看。词中表达的意思,充满了悲哀忧戚的思绪。宋江心中一直郁郁不乐。
当夜,吴用等人摆下酒菜,大家饮酒作乐,直到大醉才罢休。
第二天一早,众人都骑上马,向南行进。此时正值暮冬时节,一路上景色凄凉。宋江在路途中,心中始终有所感触。
没过多久,他们回到了京师,将军马驻扎在陈桥驿,等待天子的圣旨。
且说先是宿太尉和赵枢密率领的中军人马进入城中,宿太尉、赵枢密将宋江等人的功劳奏明了天子,报告说宋先锋等诸将已经班师回京,现在已经到了关外。赵枢密又前来启奏天子,诉说宋江等诸将在边庭征战的劳苦。
天子听了奏报,对宋江等人的功劳大加称赞,随即传下圣旨,命黄门侍郎宣召宋江等人面见天子,并且让他们披挂整齐入城。
话说宋江等一众将领,将军队驻扎在陈桥驿,等候着朝廷宣诏他们入朝。黄门侍郎传达了皇帝的旨意,要求宋江等一百零八员将领都要身着战甲,系上戎装革带,头戴头盔,身披铠甲,里面穿着锦袄,胸前悬挂着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进入皇宫,到文德殿朝见天子。
众将领依言而行,进入文德殿后,向天子行跪拜大礼,高呼万岁。皇上看着眼前的宋江等众将,个个英姿飒爽,身着锦袍金带,威风凛凛。只是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四人穿着他们自已的衣服,别具一格。天子见此情景,心中十分欢喜,说道:“朕深知你们出征在外,历经劳苦,在边塞尽心竭力,不少人还受了伤,朕为此深感忧虑。”
宋江再次跪拜奏道:“这一切都仰仗圣上洪福齐天,如今边庭得以安宁。我们众将虽然有人受伤,但都并无大碍。现在沙塞的敌人已经投降,这实在是陛下仁德养育的恩赐。”说完,又再次拜谢。
天子特意命令省院等官员商议对众将的封爵之事。太师蔡京、枢密使童贯经过商议后上奏道:“如今四方尚未完全平定,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升迁。可先加封宋江为保义郎,赐予带御器械的荣誉,正式担任皇城使;副先锋卢俊义加封为宣武郎,同样赐予带御器械,担任行营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将领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将领加封为偏将军;同时,给全军将士发放金银,进行赏赐。”
天子批准了这个奏请,并且敕令省院众官,按照决定加封爵禄,给宋江等人发放赏赐。宋江等人在文德殿叩头谢恩。天子随后命令光禄寺大摆御宴,犒劳众人。
这御宴的场面十分壮观,只见宝鼎中香烟袅袅,金瓶里插满鲜花。织锦的帘栊如同虾须般精致,翡翠镶边、销金装饰的帐幕华丽无比。武英宫里,屏帏上画着舞鹤飞鸾,栩栩如生;文德殿中,御座上描绘着盘龙走凤,尽显威严。孔雀屏风展开,华丽的筵席上君臣一同欢乐;芙蓉褥垫柔软舒适,御宴上文武官员共同欢庆。珊瑚碟里盛放着仙桃异果,玳瑁盘里摆着凤髓龙肝。切好的银丝脍色泽,烹煮的玉蕊茶香气扑鼻。七珍镶嵌的筷子,犹如碧玉琉璃般温润;八宝装饰的汤匙,好似红丝玛瑙般绚丽。玻璃碗中,盛满了马乳羊羔酒;琥珀杯里,浅酌着瑶池玉液般的美酒。整个大殿里金花翠叶闪耀,筵席上锦绣绮罗满目。仙音院的歌女们演唱着新词,教坊司的乐师们吹弹着动听的歌曲。无数美味佳肴在金鼎中烹煮,无限香醇的美酒从玉壶中倾出。在黄金殿上,君王亲自赐予紫霞杯;在白玉阶前,臣子们承恩品尝御酒。将军们在边塞长久操劳,今日班师回朝拜见圣主;佳人齐唱升平曲,画鼓频繁敲响,庆祝胜利归来。
当日,天子亲自赐下的御宴结束后,钦赏给宋江锦袍一件、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等将领的赏赐,都到内府去领取。宋江与众将谢恩后,离开皇宫,来到西华门外,上马返回军营。一行人出了城,回到行营安歇,等待朝廷的进一步委派任用。
第二天,公孙胜来到行营中军帐内,向宋江等人行稽首礼后,禀告宋江道:“当初本师罗真人曾嘱咐我,也提前向仁兄您禀明过,让我送兄长回到京师后,就回山中学道。如今兄长功成名就,我也难以再久留。今天就向仁兄拜别,也向众位弟兄告辞,我今日便要回山,跟随师父学道,侍奉老母,安度余生。”
宋江听到公孙胜提起之前的约定,不好反悔,不禁潸然泪下,对公孙胜说:“我想起昔日弟兄们相聚时,就像花朵刚刚盛开,生机勃勃;如今弟兄们分别,却如花朵凋零,令人伤感。我虽然不敢违背你之前的话,但心中实在不忍与你分别!”
公孙胜说:“如果我半途抛下仁兄,那便是我寡情薄意。如今仁兄已经功成名遂,而我所追求的并非此道。还望仁兄能够体谅,答应我的请求。”
宋江再三挽留,却终究留不住公孙胜,于是设下筵宴,让众弟兄们为公孙胜送行。筵席上,众人举杯,都不禁叹息,人人眼中含泪。大家纷纷拿出金帛送给公孙胜,作为临别礼物,公孙胜推辞不受,但众弟兄们还是强行把金帛打包装进了他的包裹。
第二天,众人相互道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起包裹,向众人行稽首礼后,朝着北方踏上了归程。宋江接连几日思念公孙胜,泪如雨下,心情郁郁寡欢。
此时,正旦节(正月初一)即将来临,众官员们都在准备朝贺事宜。蔡太师担心宋江等人都来朝贺时,天子见了他们,会予以重用。于是,他随即向天子奏明此事,天子降下圣旨,派人拦住宋江等人,只允许宋江、卢俊义两个有官职的人员随班朝贺,其余出征的官员,因为都是平民身份,担心他们入朝会惊扰圣驾,一律免去朝贺之礼。
正旦节当天,天子上朝,接受百官朝贺。宋江、卢俊义都穿着正式的官服,在待漏院等候早朝,然后随班行礼。天子殿上,文武大臣们头戴簪缨,腰佩玉带,济济一堂。这天,天子坐在紫宸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宋江、卢俊义随班拜完后,只能站在两班之下,不能上殿。他们仰望着殿上的官员们,只见人人头戴玉簪,脚穿珠履,身佩紫绶,胸挂金章,往来之间相互敬酒,为天子祝寿。从天亮一直到中午,宋江和卢俊义才得以品尝到谢恩的御酒。
百官朝散后,天子起驾回宫。宋江、卢俊义走出皇宫,脱下官服和幞头,上马回到军营,脸上带着愁容和羞愧之色。吴用等人前来迎接。众将看到宋江面带忧容,心情烦闷,都前来贺节。一百多人拜完后,站在两边,宋江低头不语。
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为何如此愁闷?”宋江叹了口气说:“我想我生来八字浅薄,命运坎坷。此次破辽,我们受了许多劳苦,可如今却连累众弟兄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升迁,而我自已官职低微,因此心中愁闷。”
吴用回答道:“兄长既然知道命运尚未亨通,又何必不开心呢?万事皆有定数,不必过于忧虑。”
黑旋风李逵在一旁说道:“哥哥真是想不开!当初在梁山泊时,我们不受任何人的气,可如今却天天想着招安,好不容易讨得招安了,却又惹来这么多烦恼。现在兄弟们都在这里,不如再上梁山泊去,那多快活!”
宋江大声喝道:“你这个黑禽兽,又来胡言乱语!如今我们做了国家的臣子,都是朝廷的良臣。你这小子不懂道理,竟然还存有反心!”
李逵又回应道:“哥哥要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有的气受呢!”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纷纷举杯给宋江敬酒,为他添寿。这天,众人一直饮酒到二更时分,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宋江带领十几个人骑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以及省院官员各处贺节。他们在城中往来,引起了很多人的观看。有人将此事告知了蔡京。
第二天,蔡京奏明天子,天子传旨让省院出榜禁约此事,并在各城门上张挂榜文:“凡是出征的官员、将军和头目,只允许在城外下营屯扎,等候调遣;如果没有上司的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有违反,一定按照军令定罪处罚。”
差人拿着榜文,径直来到陈桥门外张挂。有人看到榜文后,立刻跑来告知宋江。宋江得知后,心中更加愁闷;众将们知道此事后,也都十分焦躁,很多人心中都有了反意,只是因为宋江的缘故,才没有发作。
且说水军头领特地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情。吴用来到船中,见到了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兄弟。他们都对吴用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堵塞了贤才的晋升之路。我们哥哥破了大辽,却只得到个皇城使的职位,我们众人也都没有得到升赏。如今朝廷反而出榜文,禁止我们入城。我们觉得那伙奸臣渐渐想要拆散我们弟兄,把我们分别调开。现在请军师拿个主意,我们和哥哥商量,他断然不会同意我们的想法。我们不如就在这里起兵,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落草为寇倒还痛快。”
吴用说:“宋公明兄长断然不会同意这样做,你们就算白费力气也没用。就像箭头不发射,弓努得再大也只会折断箭杆。自古道,蛇无头不行,我怎么敢擅自做主呢?这话只有等哥哥肯答应,才能行得通;他要是不肯做这个主张,你们就算想反,也反不出去。”
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做主,都沉默不语。
吴用回到中军寨中,与宋江闲聊,讨论军情时,说道:“仁兄往常自由自在,众多弟兄们也都很快活。如今受了招安,做了国家的臣子,没想到反而受到拘束,不能得到重用。弟兄们都有了怨言。”
宋江听后,惊讶地说:“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吴用说:“这是人之常情,还用多说吗?古人云:富贵是人们所追求的,贫贱是人们所厌恶的。通过观察人的外形和脸色,就能了解他的心情。”
宋江说:“军师,如果有弟兄们有了异心,我愿意死在九泉之下,忠心也不会改变!”
第二天一早,宋江召集众将,商议军机大事,大小将领都来到帐前。宋江开口说道:“我本是郓城的小吏出身,又犯过大罪,多亏了你们众弟兄的扶持,推举我为头领,如今才能成为朝廷的臣子。自古道:想要有所成就,就不能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就难以成就大事。虽然朝廷出榜禁止我们入城,这也是合理的。你们这些将士们,没有缘故不许入城。我们这些人大多是山间林下的粗莽军汉,如果因此惹出事端,必然会受到法律的制裁,那样就会坏了我们的名声。如今不许我们入城,反而是件幸事。你们众人如果嫌受到拘束,有了异心,那就先斩下我的首级,然后你们再自行行事;不然的话,我也无颜活在世上,必定会自刎而死,任由你们去做!”
众人听了宋江的话,都流下了眼泪,纷纷设誓,然后散去。
从那以后,宋江和众将们没有事情也不入城。很快,上元节(元宵节)就要到了。按照东京的惯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大张灯火,庆祝元宵佳节,各路都会制作精美的灯火,在各个衙门点放。
且说宋江营内的浪子燕青,与乐和商议道:“如今东京点放华丽的灯火,表演各种灯戏,庆祝丰年,皇上与百姓一同欢乐。我们两个不如换些衣服,悄悄地入城,看了就回来。”
这时,有人说道:“你们去看灯,也带上我吧!”燕青一看,原来是黑旋风李逵。李逵说:“你们瞒着我商量看灯的事,我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
燕青说:“和你一起去倒也无妨,只是你这性子不好,肯定会惹出事来。现在省院已经出了榜文,禁止我们入城。要是和你一起入城看灯,惹出了事端,那就正中了省院那些人的计谋。”
李逵说:“我这次保证不再惹事了,一切都听你的。”燕青说:“那明天我们换了衣服头巾,都打扮成客人的样子,和你一起入城。”李逵听了,十分高兴。
第二天,李逵和燕青都精心打扮成普通客人的模样。原本燕青是打算和乐和一同进城的,可没料到乐和早已偷偷地与时迁先一步进了城。燕青没办法,只好带着李逵一起入城去看灯。他们不敢从陈桥门进城,而是绕了一大圈,从封丘门进了城。
进城后,两人手挽着手,径直朝着桑家瓦子走去。来到瓦子前,只听到勾栏内传来阵阵锣声,李逵一听这热闹的声响,便坚决要进去看看。燕青无奈,只好和他一起挤进人丛中。进去后,只听见上面有人在说评话,正讲到《三国志》里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
说书人讲道,当时关云长左臂中箭,箭毒已经深入骨头。医人华陀说:“若要消除这箭毒,可立一根铜柱,上面安置铁环,把手臂穿过去,用绳索拴牢,割开皮肉,去掉骨头上三分的深度,取出箭毒,然后用油线缝合伤口,外面再敷上药膏,内服长托之剂,不过半月,就可以恢复如初。但这个治疗过程极为困难。”关公听后大笑道:“大丈夫连生死都不惧怕,何况只是一只手?不用铜柱铁环,现在就割又有何妨!”随即让人取来棋盘,与客人下棋,同时伸出左臂,让华陀刮骨取毒。关公在整个过程中面不改色,还能与客人谈笑自若。
正讲到这里,李逵在人丛中忍不住高声叫道:“这个关云长可真是好男子!”周围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纷纷看向李逵。燕青赶忙拦住他说:“李大哥,你怎么这么粗鲁!这勾栏瓦舍之地,可不能这么大惊小怪地叫嚷!”李逵却理直气壮地说:“听到这里,实在让人忍不住要喝彩。”燕青无奈,只得拖着李逵赶紧离开。
两人离开了桑家瓦子,转过一条小巷,只见一个汉子正朝着一户人家飞砖掷瓦。那户人家喊道:“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已经散了两次,你还不肯还钱,反倒来打我家。”黑旋风李逵一听,顿时路见不平,就要上前去劝架。燕青拼了命地抱住他,生怕他惹出祸端。李逵睁着双眼,一副要和那汉子厮打的架势。那汉子见状说道:“我是和他有债务纠纷,找他讨钱,关你什么事?我马上要跟张招讨去江南出征了,你别惹我。到了那里去也是死,要打就和你打,死在这里,也能落得一口好棺材。”李逵听了,疑惑地说:“什么去江南?我怎么没听到点军调将的消息。”燕青好说歹说,才劝开了这场争斗。两人又手挽着手,转出小巷,看到一个小小的茶肆,便走了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喝茶。
他们对面坐着一个老者,很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喝茶,闲聊起来。燕青趁机问道:“请问老人家,刚才巷口那个军汉在厮打,他说要跟张招讨去江南,早晚要出征。请问到底是要到哪里去出征呢?”那老人说道:“客人你们原来不知道啊。如今江南方腊造反了,占据了八州二十五县,从睦州开始,一直到润州,还自称为一国,很快就要来攻打扬州了。所以朝廷已经派了张招讨、刘都督去围剿。”
燕青和李逵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慌忙付了茶钱,离开了小巷,一路小跑奔出城去,回到了营中。他们立刻去见军师吴用,把听到的消息详细禀报。吴用听后,心中暗自高兴,随即去告诉宋先锋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经派遣张招讨领兵去征讨的事情。
宋江听了,说道:“我们的军马和众将,一直在这里闲着,实在不合适。不如派人去告知宿太尉,让他在天子面前保奏,我们情愿起兵,前去征讨方腊,尽忠报国。”于是,宋江立刻召集众将商议,大家听了都十分欢喜。
第二天,宋江换了身衣服,带着燕青,亲自去办这件事。他们来到城中,一直到太尉府前才下马。正好宿太尉在府中,宋江让人进去通报,宿太尉得知后,马上让人请他们进去。宋江来到堂上,向宿太尉再次行礼请安。
宿太尉问道:“将军为何换了衣服前来?”宋江禀告道:“近来因为省院出了榜文,规定但凡出征的官军,没有接到召唤,不敢擅自入城。今日我私下步行前来,是有一事要禀告恩相。我听说江南方腊造反了,占据了不少州郡,还擅自改了年号,已经侵犯到了润州,很快就要渡江来攻打扬州。我们宋江等人的军马已经闲置了很久,一直在这里屯扎也不合适。我们情愿率领兵马,前去征剿方腊,尽忠报国,希望恩相能在天子面前替我们题奏。”
宿太尉听了,十分高兴地说:“将军的话,正合我意。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下官一定全力保奏,有什么不可以的!将军请回,明天一早我就写好奏章奏明天子,你们一定会得到重用的。”宋江拜谢了宿太尉,回到营寨,把这件事告诉了众弟兄。
第二天,宿太尉在早朝时进入皇宫,看到天子正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商议事情,正说着江南方腊叛乱,占据了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自立为尊,而且很快就要攻打扬州。天子说:“已经命令张招讨、刘光世去征讨了,但目前还没有进展。”
宿太尉赶忙越班奏道:“我想这草寇既然已经成了大患,陛下已经派遣了张总兵、刘都督,要是再加上破辽得胜的宋先锋,让这两支军马作为前部,前去剿除,一定能立下大功。”天子听了,大喜道:“卿所说的,正合朕意。”立刻命令使臣宣省院官听旨。
当时,张招讨以及从、耿二参谋,也都上奏保举,希望调遣宋江这一干人马作为前部先锋。省院官来到殿上,领了圣旨,随即宣召宋先锋、卢先锋,到披香殿下朝见天子。宋江和卢俊义行完拜舞大礼后,天子降旨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方腊的正先锋;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还各赐给他们金带一条,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彩段二十五表里。其余正偏将佐,也都各赐段匹银两,等立了功,再按照功绩升赏,加受官爵。三军头目,也都给赐银两,都到内府去领取,并且限定了出征的时间。
宋江、卢俊义领了圣旨,便向天子辞行。皇上又说:“你们这些人当中,有个能镌玉石印信的金大坚,还有个能识良马的皇甫端,留下这二人,在朕驾前听用。”宋江、卢俊义领旨,再次拜谢,抬头看了看天子的面容,然后谢恩出了皇宫,上马回营。
宋江和卢俊义两人骑在马上,满心欢喜,并肩而行。出了城后,只见街市上有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有两条巧棒,中间用小索穿过,用手一牵动,那东西就会发出声响。宋江见了,不认识这是什么,便让军士把那汉子唤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回答说:“这是胡敲,用手牵动,自然就会有声响。”
宋江听了,随即作诗一首:“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处谩徒劳。”宋江在马上笑着对卢俊义说:“这胡敲就好比我们,空有一身冲天的本事,要是没有人提携,又怎么能振响扬名呢。”说完,让左右取来一些碎银,赏给了那玩胡敲的汉子,让他离去。
两人并马而行,继续闲聊。宋江似乎意犹未尽,又在马上作诗一首:“玲珑心地最虚鸣,此是良工巧制成。若是无人提挈处,到头终久没声名。”卢俊义听了,说道:“兄长为何说这样的话?以我们的学识和本事,并不在古今名将之下,要是没有真本事,就算有人提携,又有什么用呢?”宋江说:“贤弟你错了!我们要是没有宿太尉一力保奏,怎么能得到天子的重用,声名远扬呢?做人可不能忘本啊!”卢俊义听了,自觉失言,便不敢再回话。
两人回到营寨,升帐而坐,立刻召集诸将,让大家尽数收拾鞍马衣甲,准备起身征讨方腊。第二天,他们到内府领了赏赐的段匹银两,分给诸将和三军头目,然后送金大坚、皇甫端去御前听用。
宋江一方面调拨战船先行,让水军头领去整顿篙橹风帆,撑驾着战船向大江进发;另一方面传令给马军头领,让他们整顿弓箭枪刀,衣袍铠甲。准备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收拾好后就起程。
就在这时,蔡太师派府里的人到营中,索要圣手书生萧让。第二天,王都尉亲自来向宋江要铁叫子乐和,听说乐和善于歌唱,想让他到自已府里使唤。宋江没办法,只得答应,随即又送了萧让和乐和二人离去。
宋江一下子失去了五个弟兄,心中十分郁闷不乐。他与卢俊义商量好后,便号令诸军,准备出师。
话说这江南方腊起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逐渐发展壮大,没想到竟然成就了这么大的事业。方腊原本是歙州山中的一个樵夫,有一次去溪边洗手,在水中照见自已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便向人说自已有天子的福分,从此就造反了。
他在清溪县内的帮源洞中,建造了宝殿、内苑、宫阙,睦州、歙州也各自有行宫;还设置了文武官职,有台省院官,内有丞相,外有将领,一应大臣都有。睦州就是现在的建德,宋朝时改为严州;歙州就是现在的婺源,宋朝时改为徽州。方腊从这里一直占到了润州,也就是现在的镇江,一共占据了八州二十五县。
这八州分别是歙州、睦州、杭州、苏州、常州、湖州、宣州、润州。那二十五县都在这八州的管辖之下,当时的嘉兴、松江、崇德、海宁,都还是县治。方腊自立为国主,还设立了三省六部台院等官职,势力非同小可,可不是一般啸聚山林的草寇能比的。
原来,方腊的兴起正应了天书和推背图上的预言:“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就是“万”,头上加一点,就是“方”字;“冬尽”就是“腊”;“称尊”就是南面为君。正好应了“方腊”二字。他占据的江南八郡,实力也不容小觑,并不比辽国差多少。
再说宋江选好了出师的日子,与省院诸官相辞。宿太尉、赵枢密亲自前来送行,还赏赐犒劳了三军。水军头领已经把战船从泗水进入淮河,朝着淮安军坝进发,都到扬州集合。
宋江、卢俊义谢了宿太尉、赵枢密,便上路了,将军马分成五起,走旱路向扬州进发。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前军已经到达淮安县屯扎。当地的本州官员设下筵席,迎接宋先锋的到来,把宋江请进城中招待,并对他说:“方腊的贼兵势力浩大,不可轻敌。前面就是扬子大江,长达九千三百多里,奔流入海,这是江南第一个险要的地方。隔江就是润州,现在由方腊手下的枢密吕师囊和十二个统制官把守着江岸。如果不拿下润州作为据点,就很难抵御方腊的进攻。”
宋江听了,便请军师吴用商量良策,问道:“如今前面有大江拦截,我们要怎么渡江呢?破辽国的时候,都是走旱路,水军头领没有立下功劳。现在要渡江南下,必须依靠水军船只。”
吴用说:“扬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着润州城郭。可以派几个弟兄前去探路,打听隔江的消息,看看用什么船只可以渡江。”
宋江听后,传令把水军头领叫来听令:“你们众弟兄,谁愿意先去探路,打听隔江的消息?看看用什么良策可以进兵?”只见帐下有四员战将站了出来,都表示愿意前往。
要是没有这几个人去探路,接下来可就有大事发生了。到时候,战死的尸体恐怕会堆得像北固山一样高,流淌的鲜血会把扬子江染成红色。润州城内,必定会鬼哭神嚎;金山寺中,也会天翻地覆。这一去,大军要飞渡乌龙岭,战舰要平吞白雁滩。至于宋江的军马到底要怎么去收服方腊,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