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子里对晁盖说:“那北京的生辰纲,本就是不义之财,咱们把它取来,又有什么妨碍呢?”正说着,只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公孙胜,大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刚刚你们商议的事情,我可全都听到了。”众人定睛一看,原来这人正是智多星吴学究。
晁盖见状,连忙笑着说道:“先生别慌,我来给你们引荐引荐。”两人相互行了礼,吴用开口道:“在江湖上,我早就听闻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先生的大名,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与您相见。”晁盖也介绍道:“这位秀士先生,就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说道:“我也常听江湖上的人说起加亮先生的大名,没想到今日在保正的庄上能与您相识,真是有缘。保正您向来疏财仗义,所以天下的豪杰都愿意投奔到您的门下。”晁盖道:“还有几位朋友在里面,咱们一起到后堂深处见见吧。”
于是,三个人走进内堂,与刘唐、阮氏三兄弟都见了面。众人纷纷说道:“今日我们能相聚于此,绝非偶然,保正哥哥德高望重,应该坐在正中间。”晁盖推辞道:“我不过是个贫穷的主人,又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可以留住各位贵客,怎么敢坐在首位呢?”吴用劝说道:“保正哥哥,就依我,您请坐吧。”晁盖无奈,只好坐在了第一位,吴用坐在第二位,公孙胜坐在第三位,刘唐坐在第四位,阮小二坐在第五位,阮小五坐在第六位,阮小七坐在第七位,大家就此聚义饮酒。
众人重新摆好杯盘,再次准备了酒菜,开始开怀畅饮。吴用说道:“保正您曾梦见北斗七星坠落在屋脊上,今日我们七人聚义准备干一番大事,这不正是应了上天的垂象吗?那笔富贵,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唾手可得。我们七人相聚,此事无人知晓。公孙胜先生也是江湖上仗义疏财的豪杰,所以才得知这件事,前来投奔保正。之前我让刘兄弟去打听生辰纲的行程路线,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便请他出发。”公孙胜说道:“这件事不用去了,我已经打听清楚他们的路线了,他们会从黄泥冈的大路上过来。”晁盖道:“黄泥冈东边十里路的地方,有个地名叫做安乐村,那里有个闲汉,叫白日鼠白胜,他曾经来投奔过我,我还资助过他一些盘缠。”吴用道:“北斗七星上的那道白光,莫非就应在这个人身上?到时候自然会用得着他。”刘唐问道:“此处离黄泥冈较远,我们在哪里可以藏身呢?”吴用答道:“就白胜家吧,那里便是我们的安身之处,而且也需要用到白胜。”晁盖又问:“吴先生,我们这次是用软办法夺取生辰纲,还是用硬办法呢?”吴用笑着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圈套,到时候看他们的情况,如果对方实力较弱,我们就用武力夺取;如果需要智取,我们就用智谋。我有一条计策,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心意?是这样的……”晁盖听了,大喜过望,兴奋地跺脚说道:“好妙计!不愧是智多星,果然比诸葛亮还厉害,这计策真是妙极了!”吴用连忙说道:“别再说了。常言说得好:隔墙有耳,窗外有人。这个计策只有你知我知。”晁盖接着说道:“阮家三兄弟请先回去,到了约定的时间,再来我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回去教学。公孙先生和刘唐,就先在我庄上住下。”当天众人饮酒直到很晚,才各自回到客房休息。
第二天五更时分,大家就起来了,吃过早饭,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给阮家三兄弟,说道:“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还请你们不要推辞。”阮家三兄弟哪里肯收。吴用劝说道:“这是朋友的一番心意,你们就别拒绝了。”三阮这才收下了银两。众人一起把他们送到庄外,吴用在阮家三兄弟耳边低声说道:“到时候要如此这般行事,一定不能有误。”阮家三兄弟与众人告别后,便回石碣村去了。晁盖把吴学究、公孙胜和刘唐留在庄上,每天一起商议大事。
暂且不说这边的事情。且说北京大名府的梁中书,已经把价值十万贯庆贺生辰的礼物都准备好了,正在挑选日子派人起程送往东京。一天,梁中书在后堂坐下,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什么时候出发呢?”梁中书说:“礼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明后天就可以动身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还在犹豫不定。”蔡夫人问道:“有什么事让你犹豫不决呢?”梁中书解释道:“去年我花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往东京,就是因为用人不当,半路上被贼人劫走了,到现在都没有破案。今年眼看帐下又没有一个可靠的人能送去,所以我才一直拿不定主意。”蔡夫人指着阶下说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厉害,为什么不让他写个领状,负责把生辰纲送去呢?这样应该不会出错。”梁中书顺着蔡夫人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立刻把杨志叫到厅上,说道:“我差点把你忘了。你要是能替我把生辰纲送去,我肯定会提拔你的。”杨志双手抱拳,向前禀道:“恩相差遣,我不敢不从。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梁中书说:“让大名府准备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负责监押车辆,每辆车上都插一把黄旗,上面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派一个军健跟着。三天内就要出发。”杨志说道:“不是我推脱,实在是去不得。请恩相另派英雄精细的人去吧。”梁中书道:“我是真心想提拔你,在献生辰纲的札子里面,我会另外修一封书,在太师面前重重地保举你,让你能得到一道敕命回来。你怎么还推三阻四,不肯去呢?”杨志说道:“恩相,我也听说去年生辰纲被贼人劫走,至今没有抓到劫匪。今年路上盗贼又多,情况很不好。去东京又没有水路,全是旱路,要经过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些地方都是强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就连单身的客人,都不敢独自经过。他们要是知道车上装的是金银宝物,怎么会不来抢劫呢?到时候白白送了性命。所以我觉得去不得。”梁中书道:“既然这样,多派些军校防护着送去不就行了。”杨志道:“恩相就是派五百人去,也无济于事。这些人一听强人来了,肯定都先跑了。”梁中书道:“照你这么说,生辰纲就不送了?”杨志又禀道:“如果依我一件事,我就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你了,自然会依你。”杨志道:“要是依我说,就不要用车子了,把礼物都装成十几条担子,扮成普通客人的样子,再选十个壮健的厢禁军,扮成脚夫挑着担子。只需要一个人和我一起,也扮成客人,悄悄连夜送到东京交付。这样才行。”梁中书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会写书信,重重保举你,让你能得到诰命回来。”杨志道:“多谢恩相的抬举。”
当天,梁中书就叫杨志去打拴担脚,挑选军人。第二天,又把杨志叫到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问道:“杨志,你什么时候出发?”杨志禀道:“回禀恩相,明天一早就出发,现在就可以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要另外送给府中的宝眷,也需要你一并送去。怕你不认识路,特地再让奶公谢都管和两个虞候,和你一起去。”杨志赶忙告道:“恩相,我去不得了。”梁中书道:“礼物都已经拴缚好了,怎么又去不得了?”杨志禀道:“这十担礼物都由我负责,和其他人一起去,一切都得听我的,我要早行就早行,要晚行就晚行,要住就住,要歇就歇,他们都得听我指挥。现在又叫老都管和虞候跟我一起去,他们是夫人身边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的奶公,万一在路上和我作对,我怎么敢和他们争执呢?要是耽误了大事,我到时候怎么解释?”梁中书道:“这也容易,我让他们三个都听你指挥就行了。”杨志答道:“如果是这样,我愿意领状。要是有什么疏忽,我甘愿承担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真是有见识。”随即把老谢都管和两个虞候叫出来,当厅吩咐道:“杨志提辖愿意领状,负责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送往东京太师府交割,这件事的责任都在他身上。你们三人和他一起去,一路上的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的话,不能和他作对。夫人交代的事情,你们自已处理好。一定要小心在意,早去早回,别出什么差错。”老都管一一答应了。当天,杨志便领了任务。
第二天一大早,五更时分,在梁中书的府上,众人把准备运送生辰纲的担仗都摆在了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搬来一小担财帛,连同之前的十担,一共是十一担。随后挑选了十一个身体壮健的厢禁军,让他们都扮成脚夫的模样。
杨志头戴凉笠儿,身穿青纱衫子,腰间系着缠带,脚上穿着行履麻鞋,腰上跨着一口腰刀,手中提着一条朴刀,整个人全副武装,神情严肃。老都管也精心打扮成一个普通客人的样子,两个虞候则假装成跟随的伴当。他们每个人都拿了一条朴刀,还带上了几根藤条,以防不测。梁中书把相关的札付和书呈交给了杨志。
一行人饱餐一顿后,在厅上向梁中书拜辞。看着军人们挑起担仗准备出发,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负责监押,一行总共十五人,离开了梁府,走出北京城门,踏上了前往东京的大路。
他们一路前行,按照路程的标记,五里设一单牌,十里设一双牌。此时正值五月半的天气,虽然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但酷热难耐,让人难以忍受。以前吴七郡王曾写过八句诗来形容这样的天气:“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这八句诗专门描述了炎天暑月的情景,那些公子王孙在凉亭水阁中,浸泡着浮瓜沉李,品尝着调冰雪藕来避暑,尚且还觉得炎热。又怎么能体会到那些为了些许微薄名利奔波的行人,他们没有枷锁束缚,却在三伏天里不得不赶路的艰辛。
今天杨志这一行人,为了赶在六月十五日将生辰纲送到,只能在路途上紧赶慢赶。自从离开了北京,过了五七天,他们一直都是五更天就起床,趁着早上凉快的时候赶路,到了中午炎热的时候就休息。
五七日后,沿途的人家逐渐稀少,行客也越来越少,一站接着一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求大家辰牌时分就起身赶路,申时就休息。那十一个厢禁军,挑着的担子十分沉重,没有一个是稍微轻一些的。天气炎热,他们实在走不动了,一看到有林子就想进去歇息。
杨志却在后面不停地赶着、催促着他们前行,如果有人停下来,轻则被他痛骂一顿,重则就会被他用藤条抽打,逼着他们继续赶路。两个虞候虽然只背着一些包裹行李,但也被热得气喘吁吁,走不动了。杨志看到后,生气地嗔怪道:“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不懂事!这趟差使的责任可都在我身上!你们不帮我督促这些脚夫,却在后面磨磨蹭蹭地慢慢走,这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虞候辩解道:“不是我们两个想走得慢,实在是天气太热,走不动了,所以才落在后面。前几天我们都是趁早凉的时候走,现在怎么能在正热的时候赶路呢?这安排也太不合理了。”杨志骂道:“你说这些话,简直就像放屁。前几天走的都是好路,现在可都是危险的地方,如果不趁着白天赶过去,谁敢在五更半夜的时候走?”两个虞候虽然嘴里不再说什么,但心里却想着:“这家伙也太过分了,动不动就骂人。”
杨志提着朴刀,拿着藤条,亲自去赶那些挑担子的人。两个虞候则坐在柳阴树下,等着老都管过来。等老都管到了,两个虞候便向他抱怨道:“杨家那家伙,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我们相公门下的一个提辖,竟然如此嚣张!”老都管说道:“这是我们相公当面交代的,让我们不要和他作对,所以我才不说话。但这两天他的行为也实在让人看不惯,先暂且忍他一下吧。”两个虞候又说:“相公也只是说些场面话,都管您自已做个主不就行了。”老都管还是说:“再忍他一忍吧。”
当天,他们走到申牌时分,才找到一个客店住了下来。那十个厢禁军热得汗如雨下,浑身湿透,都唉声叹气,向老都管诉苦道:“我们真是不幸,做了军健,明知道被派出来是吃苦的。这么炎热的天气,还挑着重担,这两天又不趁着早上凉快的时候走,动不动就用老大的藤条打我们。我们也都是父母生养的,怎么就这么命苦!”老都管安慰道:“你们不要抱怨了,等赶到东京,我自然会赏赐你们。”众军汉说:“要是都管您能一直像这样对待我们,我们绝对不会抱怨。”
又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色还没亮,众人就起来了,想趁早凉的时候出发。杨志却跳起来大声喝道:“你们要去哪里!先睡下,等会儿再说。”众军汉说:“不趁早走,等白天热起来就走不动了,到时候又要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懂什么!”说着就拿起藤条要打人。众军汉只能忍气吞声,又躺了回去。
直到辰牌时分,大家才慢慢地生火做饭,吃完饭后继续赶路。一路上,杨志不停地打骂催促,不许大家到凉快的地方休息。那十一个厢禁军嘴里不停地小声抱怨着,两个虞候也在老都管面前不停地说杨志的坏话。老都管听了,虽然表面上没太在意,但心里也对杨志有些恼怒。
闲话不多说。像这样又走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有一个不怨恨杨志的。当天在客店里,辰牌时分,大家慢慢地生火做饭,吃完早饭后继续上路。
此时正是六月初四日,还没到晌午,一轮红日高悬在天空,没有半点云彩,天气热得格外厉害。古人有八句诗形容这种炎热:“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当天他们走的路,都是偏僻崎岖的山间小径,翻山越岭,十分难行。杨志监督着那十一个军汉,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路程。军人们都想在柳阴树下乘凉休息,却被杨志拿着藤条打过来,大声喝道:“快走!别想这么早休息。”
众军人看看天气,四下里没有半点云彩,那炎热的程度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只见热气蒸腾,扑面而来,让人呼吸困难;万里天地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一轮火红的太阳如同火伞一般高悬在天空。四野没有一丝云彩,风也静止了,大海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千山被烈日灼烤着,石头都似乎要被烤裂,灰烬飞扬。空中的鸟雀仿佛性命难保,纷纷逃进树林深处;水底的鱼龙似乎被热得鳞角都要脱落,直直地钻入泥土窖里避暑。这炎热的天气,直教石虎喘个不停,就算是铁人也得热得汗如雨下。
当时,杨志一路催促着这十五人的队伍在山中偏僻的小路上行进。眼看着日头渐渐升到了正空,阳光炽热,晒得那石头都滚烫滚烫的,军汉们的脚被烫得生疼,实在走不动了。
众军汉抱怨道:“这么热的天气,可真要把人给晒死了。”杨志大声呵斥着军汉们:“快走!赶到前面的冈子那里,再做打算。”大家正艰难地走着,前方就出现了那座土冈子。众人抬头一看,这冈子顶上长满了上万株绿树,而冈子脚下却是一片黄沙。冈子山势高峻,形状就像一条古老的巨龙,险峻的模样让人感觉只要有风雨袭来,就能听到呼啸的声音。山边的茅草杂乱无章,就像无数把刀枪散落在地上;满地的石头,看起来阴森森的,仿佛随时能卧着两行虎豹。怪不得人们常说,别以为西川蜀道有多险,要知道这里的太行山也是毫不逊色。
这一行人好不容易奔上了冈子,便把担仗放下,那十四个人一下子就跑到松阴树下,瘫倒着睡了起来。杨志见状,着急地说道:“糟糕!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居然在这里乘凉休息!赶紧起来,快走!”众军汉无奈地回应:“你就是把我们剁成七八段,我们也实在走不动了。”杨志气得拿起藤条,没头没脑地朝着军汉们打去。他把这个打起来,那个又倒下去了,杨志对此也毫无办法。
这时,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吁吁地也爬上了冈子,在松树下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老都管看着杨志打骂军健,忍不住说道:“提辖,确实是天气太热,大家走不动了,就别再怪罪他们了。”杨志解释道:“都管,您有所不知,这里正是强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地名叫黄泥冈。平常太平的时候,大白天都有人出来抢劫行人,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谁敢在这里停留啊!”
两个虞候听杨志这么说,便说道:“我们都听你说好几遍了,你就别总拿这话来吓唬人了。”老都管也劝道:“那就暂且让他们休息一会儿,等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再走吧?”杨志坚决地说:“您这也太不明白事理了,这可不行!从这里下冈子,还有七八里都没有人家,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敢在这里乘凉!”老都管说:“我先在这里坐一坐再走,你去催他们先走。”杨志拿着藤条,大声喝道:“谁要是不走,就吃我二十棍。”众军汉一听,都叫嚷起来。
其中一个军汉分辨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可不像你空手走路那么轻松。你也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就算是留守相公亲自来监押,也会容我们说句话。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就知道逞能!”杨志生气地骂道:“你这畜生,不把我气死不罢休,就该狠狠地打你。”说着就拿起藤条,朝着那军汉的脸打去。
老都管赶忙喝道:“杨提辖,先住手,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做奶公的时候,门下的官军成千上万,见了我都毕恭毕敬,连声答应。不是我说话难听,就你这么个差点丢了性命的军人,是相公可怜你,才抬举你做了个提辖,这么个芝麻大小的官职,你怎么就这么爱逞能呢。别说我是相公家的都管,就算是村里的一个老人,你也该听我劝一劝,你就只顾着打他们,这是什么态度!”杨志辩解道:“都管,您是城市里的人,在相府里长大,哪里知道这路途上的千难万难啊。”老都管反驳道:“四川、两广我都去过,可没见过你这样爱卖弄的。”杨志说:“现在可和太平时候不一样了。”老都管说:“你说这话就该割舌剜口,如今天下怎么就不太平了?”
杨志正想再回嘴,突然看到对面的松林里有个人影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杨志警觉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是歹人来了吗!”他立刻扔下藤条,拿起朴刀,冲进了松林里,大喝一声:“你这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偷看我们的货物!”
只见松林里整齐地摆着七辆江州车儿,有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其中一个人鬓边有一大块朱砂记,他拿着一条朴刀,朝着杨志走了过来。那七个人同时叫了一声:“呵也!”然后都跳了起来。杨志喝道:“你们是什么人?”那七个人反问道:“你是什么人?”杨志又问:“你们莫不是歹人?”那七个人说:“你怎么反倒问我们,我们是小本生意的,哪有钱给你。”杨志说:“你们这些小本生意人,就我有大本钱。”那七个人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杨志说:“你们先说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七个人回答:“我们兄弟七人,是濠州人,去东京贩卖枣子,路过这里。听很多人说,这黄泥冈上经常有贼打劫客商。我们一边走,一边就说:‘我们七个就只有些枣子,没别的财物。’就这么过冈子。上了冈子,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先在这林子里歇一歇,等晚上凉快点再走。刚才听到有人上冈子,我们怕来了歹人,所以派这个兄弟出来看看。”杨志说:“原来是这样,那你们也是一般的客人。刚才见你们鬼鬼祟祟地张望,我还以为是歹人,所以过来看看。”那七个人热情地说:“客官,拿几个枣子再走吧。”杨志说:“不用了。”然后提着朴刀,回到了担边。
老都管说:“既然有贼,我们赶紧走吧。”杨志说:“我还以为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说:“就像你刚才说的,他们要是歹人,那可就没命了。”杨志说:“大家别吵了,只要没事就好。你们先休息一下,等凉快点再走。”众军汉听了,都笑了起来。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已走到一边的树下坐下乘凉。
没过多久,就看见远远地有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一边唱着歌一边走上冈子来。他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那汉子唱着歌,走上冈子,在松林里放下担桶,坐下来乘凉。
众军汉看见了,便问那汉子:“你桶里装的是什么?”那汉子回答:“是白酒。”众军汉又问:“挑到哪里去卖?”那汉子说:“挑到村里去卖。”众军汉问:“多少钱一桶?”那汉子说:“五贯足钱。”众军汉商量着:“我们又热又渴,不如买些酒来喝,也能解解暑气。”他们正凑钱准备买酒,杨志看见了,大声喝道:“你们又在干什么?”众军汉说:“买碗酒喝。”杨志立刻用朴刀杆打过去,骂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们就胡乱买酒喝,胆子也太大了!”众军汉不满地说:“你又来捣乱。我们自已凑钱买酒,关你什么事,还打人。”杨志说:“你们这些家伙懂什么!就知道吃,完全不明白这路途上的危险。有多少好汉,就是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也太不懂事了,幸好我没卖给你,不然听你说出这么没底气的话。”
就在松树边,众人正吵吵嚷嚷地争论不休时,对面松林里那七个贩卖枣子的客人,纷纷提着朴刀走了出来,问道:“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挑酒的汉子说道:“我挑着这酒准备到冈子那边的村里去卖,走热了便在这里歇凉。他们这些人想买些酒吃,可我又没卖给他们。这个客官非说我酒里有蒙汗药。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那七个客人听后说道:“我们还以为有歹人出现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说一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想买一碗尝尝呢。既然他们起了疑心,那你就卖一桶给我们吃吧。”
挑酒的汉子故意拒绝道:“不卖,不卖!”
这七个客人劝说道:“你这汉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又没说你什么。你横竖是要挑到村里去卖的,卖给我们也是一样,我们照价付钱,卖一些给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看你也不像会施舍茶汤的人,就当是救救我们的热渴吧。”
挑酒的汉子这才说道:“卖一桶给你们也没什么,只是被他们说得太难听了。而且又没有碗瓢来舀着吃。”
那七个人说:“你这汉子太较真了,说一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已有椰瓢。”只见两个客人走到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另一个客人捧出一大捧枣子。七个人围在酒桶边,打开桶盖,轮流用椰瓢舀酒喝,一边吃着枣子下酒。不一会儿,一桶酒就被他们喝光了。
七个客人问道:“还没问你这酒多少钱呢?”
那汉子回答:“我一直都明码标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七个客人说:“五贯就五贯,你就饶我们一瓢酒喝吧。”
那汉子拒绝道:“不能饶,这是定好的价钱。”
这时,一个客人把钱递给汉子,另一个客人则趁机揭开桶盖,舀了一瓢酒,拿起来就喝。那汉子赶忙去夺,这个客人手拿半瓢酒,朝着松林里跑去。那汉子追了过去,就在这时,这边又有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瓢,又去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子看到后,急忙冲过来,劈手夺过瓢,把酒倒进桶里,然后盖上桶盖,把瓢扔在地上,嘴里骂道:“你这客人也太不君子了!看着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这么纠缠不清。”
对面的众军汉看到这一幕,心里直痒痒,都想吃酒。其中一个军汉看着老都管说道:“老爷爷,您帮我们说句话吧。那卖枣子的客人都买了一桶酒吃了,我们也想买这桶酒吃,就当润润喉也好。我们实在是热得口渴难耐了,没办法,这冈子上又没地方找水喝。您就行行好!”
老都管听了众军汉的话,自已心里也想喝点酒解解渴,于是就走到杨志面前说:“那贩枣子的客人已经买了一桶酒吃了,这里就剩下这一桶了,就让他们买了解解暑气吧。这冈子上确实没地方找水喝。”
杨志心里寻思着:“我在远处看着,这些人都买了他的酒吃,而且那桶里当面也看到有人吃了半瓢,想来这酒应该是没问题的。我打了他们半天,就勉强让他们买碗酒吃吧。”
于是杨志说道:“既然老都管都这么说了,那就让他们买了吃了赶紧起身。”
众军汉听了这话,连忙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那卖酒的汉子却又说道:“不卖了,不卖了!”还说:“这酒里有蒙汗药。”
众军汉陪着笑脸说:“大哥,何必这么说话呢。”
那汉子坚持道:“不卖了,别纠缠了!”
这时,那几个贩枣子的客人又劝道:“你这个汉子,他们说得也不对,可你也太认真了,连累我们也被你说了几句。这和他们其他人没关系,就卖给他们一些吧。”
那汉子说:“我可不想没事找事,惹别人起疑心。”
贩枣子的客人把卖酒的汉子推到一边,直接把这桶酒提给众军汉让他们吃。军汉们打开桶盖,发现没什么东西舀酒,便小心翼翼地向客人借椰瓢用。众客人说:“就送你们几个枣子下酒。”
众军汉感激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客人说:“不用谢,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客人,何必计较这百八十个枣子。”
众军汉道谢后,先舀了两瓢,让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说什么也不肯吃。老都管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了一瓢。众军汉一拥而上,很快就把那桶酒喝光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酒都没事,自已本来不想吃,但一来天气实在太热,二来口渴得厉害,便拿起酒来,只喝了一半,又分了几个枣子吃。
那卖酒的汉子说:“这桶酒被那几个客人多饶了两瓢,少了些酒,我就给你们少算半贯钱吧。”
众军汉把钱还给了他。那汉子收了钱,挑起空桶,依旧唱着山歌,走下冈子去了。
这时,只见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站在松树旁边,指着这十五个人说道:“倒也,倒也!”
只见这十五个人,顿时觉得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相觑,随后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那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的枣子都扔在地上,将那十一担金珠宝贝,装到了车子里,然后喊了一声:“打扰了!”便一直朝着黄泥冈下推了过去。
杨志嘴里不停地叫苦,身体发软,根本挣扎不起来。十五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把金宝都装走了,却起不来,也挣不动,更说不出话来。
我来问问你:这七个人究竟是谁呢?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和阮氏三兄弟这七个。而刚才那个挑酒的汉子,就是白日鼠白胜。那么他们是怎么下的药呢?原来挑上冈子的时候,两桶酒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喝了一桶,刘唐揭开桶盖,又舀了半瓢酒吃,故意让大家看着,就是为了让人心生信任。然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假装是赶来再舀一瓢酒吃,实际上药已经搅在酒里了,他假意舀了半瓢,白胜立刻劈手夺过,把酒倒进桶里。这就是他们的计策。而这个计策都是吴用想出来的。这就叫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喝的酒少,所以醒得快,他挣扎着爬起来,还是觉得脚步虚浮,站立不稳。再看看那十四个人,只见他们口角流着涎水,都动弹不得。这正应了那句俗语:“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
杨志又气又恼,心想:“要是你们把生辰纲拿走了,我怎么回去见梁中书!这领状也交不回去了!”一气之下,就把领状扯破了。他接着想:“现在弄得我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如就在这冈子上寻个死路!”于是撩起衣服,迈开步子,朝着黄泥冈下就要跳下去。
正所谓,虽然还没得到荣华富贵,可到了这里却先惹来了灾祸。就像那三月的雨,断送了落花;又像那九秋的霜,摧残了杨柳。
那么,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他的性命到底会怎样呢?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