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有个姓祝的乡下人，名字已经无从得知。他性格朴实憨厚，不善言辞，以务农为生。每次到了耕种和收获的时节，他总会祈祷说：“老天爷啊，求您保佑我。” 因此，大家都叫他祝天翁。
祝天翁晚年的时候成了鳏夫，他有个儿子，也跟着他学习种地。儿子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没有成家。父子俩孤孤单单的，每天早出晚归地劳作，邻居们大多都很同情他们。有人劝祝天翁说：“您头发都快掉光了，给儿子娶个媳妇吧，这样不就有人帮着你们种地了吗？” 祝天翁笑着回答：“老天爷会保佑我的，我现在身体还硬朗。等我老得干不动了，再让他结婚也不迟。”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话他吝啬。
有一天，祝天翁外出办事，儿子独自在田里干活。忽然，他听到草丛里有人笑着说：“你这男子汉胡子都长出来了，还没娶媳妇呢？快来救我，我给你当媳妇。” 儿子惊讶地环顾四周，荒野之中一个人也没有，便继续耕地。不一会儿，又听到那个声音说道：“你要是不救我，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儿子这才恍然大悟，之前听说某家有个女儿，还没嫁人就怀了孕，她父母一怒之下把她勒死，草草葬在了这里。想到这儿，儿子吓得赶紧往家跑。
回到家后，他还惊魂未定，双腿不停地颤抖。等祝天翁回来，问他为什么不干活了，儿子就把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祝天翁根本不相信，大声呵斥道：“你就是偷懒不想干活，编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来骗我吧？” 说完，把儿子赶到田边的小屋里，不让他回家住。
儿子在田里心想：“要是鬼真的来了，我还真没地方躲，不如就接纳她，哪怕能体会一下男女之欢，死了也没遗憾了。” 于是，他不再害怕，躺在那儿假装睡觉，等着鬼来。之前他还担心鬼赶不走，现在却担心叫都叫不来。等到夜深了，他困得不行，刚要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小声说：“我来了，你怎么睡着了？” 儿子急忙起身一看，只见星月皎洁，那个女子果然像生前一样浓妆艳抹，笑着朝他走来。儿子本来就认识她，也不再问她名字，直接把她抱到床上。女子本就是个放荡的人，儿子也是个壮小伙，两人在一起十分欢愉。
完事之后，儿子问女子：“你说给我当媳妇，是真的吗？” 女子说：“都已经这样了，还问什么呢？” 儿子说：“那可不行，所谓的媳妇，要侍奉我的父母，给我生孩子，操持家里的大小事务，可不仅仅是一夜的欢愉。” 女子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被父母嫌弃，死后被埋在这浅土里，霜露侵蚀我的骨头，杂草缠绕我的身躯，我还害怕被豺狼野狗刨出来，白白喂了它们。你要是能把我迁到高一点的地方，然后深埋，我就给你当鬼妻，一切都听你的。” 儿子怀疑她在骗自已，问道：“鬼也能像人一样生孩子吗？” 女子回答：“能。凡是突然暴毙的人，魂魄凝聚，不会马上消散，既能受孕也能生育，就像正常人一样，这是自然的道理。但如果是生病之后去世的，就不行了。” 儿子笑着说：“那你之前怀的孩子，也该出生了吧。” 女子红了脸，过了好久才说：“你别笑话我，之前确实有这回事，可孩子跟着我死了，还在我的尸体里。现在答应你的，是我的魂魄。” 儿子相信了她的话，对她越发眷恋。直到村里的鸡都开始打鸣了，女子才离开。
儿子回家后不敢告诉父亲，晚上就扛着畚箕和铁锹去了。等了好久，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就径直来到女子埋葬的地方，祈祷说：“你可别骗我。” 刚挖开一尺厚的土，就看到了女子的尸体。在月光下仔细一看，女子面色如生，还没有腐烂。儿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尸体背到山冈上，挖了个深坑把她埋了，还在上面插了棵柳树做标记，这才回去。等他回到田边的小屋，女子已经亭亭玉立地在那儿等着了。女子看到他，高兴地说：“你真是个守信用的人。你掩埋我尸骨的恩情，我就算死一百次也报答不了。” 儿子说：“那你先犒劳犒劳我。” 说完就拉着她欢好。之后两人商量以后怎么办，女子说：“你父亲什么事都说是老天爷的安排，你就用这个来骗他，不管遇到什么都说这是老天爷的保佑，你父亲肯定不会怀疑。你父亲不怀疑，别人也就不会怀疑了。以后家里的饮食起居、生儿育女，我都包了。只是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家务，也不能代替你给孩子喂奶！” 儿子高兴地听从了她的计划，女子又离开了。
没过多久，祝天翁来叫儿子回去，说：“小偷看我年纪大了，想翻墙进来偷东西，你还是回家住吧，我在这儿守着。” 其实祝天翁就是生性多疑，根本没有小偷这回事。儿子心里暗自高兴，就回家了。女子果然晚上来了，儿子让她睡觉，她说：“我得先尽到做媳妇的职责。” 于是就给儿子缝补衣服，到了半夜才睡。鸡还没叫她就起床，拿着扫帚打扫卫生，亲自做饭，做的饭菜足够一天吃的，然后才匆匆离开。祝天翁回家吃饭，看到家里收拾得比平时整洁，十分惊讶，怀疑是儿子做的，可又不太像。正疑惑的时候，儿子笑着说：“爹，您别问了，这是老天爷的保佑。我回来的时候，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不是老天爷的意思还能是什么呢？” 祝天翁果然不再怀疑。从那以后，每天都是这样，祝天翁也不再觉得奇怪。
后来过了几十天，女子虽然白天不出现，但也不离开，总是在暗室里帮儿子操持家务。一日三餐按时准备好，也不用提前操心。儿子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说：“有了你的阳气，我白天也能待着，只是怕见人。” 到了秋天农忙的时候，父子俩一起干活。女子虽然不亲自下地，但儿子一到田边，她就把饭菜装在竹筐里给他送来，一粥一饭，都格外香甜。村里那些有妻子的人，都觉得比不上。祝天翁相信这是老天爷的保佑，也不去过问。他每次都想跟别人炫耀这件事，儿子总是制止他，他才没说。女子又嘱咐儿子，偷偷去买些棉花，有空的时候就纺线织布，为冬天做准备。衣服脏了她就洗，破了她就补，还没到下霜的时候，棉衣就都准备好了。儿子把棉衣拿给祝天翁，说是老天爷的恩赐，祝天翁也没多问。只是邻居们渐渐有些怀疑，可父子俩向来老实，他们也不敢胡乱猜测。
一年后，女子生了个男孩，把孩子放在空房间里。儿子跑去告诉祝天翁：“有个襁褓中的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现在在我屋里呢。” 祝天翁急忙回家一看，门窗都关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果然在床上。仔细一看，孩子的模样像他儿子，祝天翁笑着说：“这是老天爷怕我家没后，赐给你这么个可爱的孩子啊。” 于是就找了个有奶水的妇人来喂奶，心里一点也不怀疑。
然而，从这以后邻居们的疑惑越来越大，都偷偷地观察他们家。祝家儿子住的屋子，白天能听到织布的声音，晚上能听到裁剪衣服的声音，吃饭的时候能听到做饭的声音，睡觉的时候能听到欢声笑语。邻居们打算不询问祝天翁，而是去问他儿子。大家还没开口，女子就知道了，她对儿子说：“我和你的缘分就到这儿了！” 儿子惊讶地问她原因，她哭着说：“我生前行为不检点，被老天爷怪罪，就算上吊自杀也不足以抵消我的罪过。上帝因为你父亲淳朴，什么事都听天由命，而你命中又没有配偶，所以借我的手，延续你们家这一脉。我也能借此赎罪。现在你们家有后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你的埋骨之恩我也报答了。我要去别的地方投胎了，何必还留恋男女之情，惹人非议呢？” 说完就要走，儿子挽留她，她怎么也不肯留下。临走前还嘱咐儿子：“你父亲享受儿媳妇的侍奉，也就只有这一年了。赶紧准备后事吧，恐怕他突然去世就来不及了。” 说完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等邻居们来询问，祝家儿子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们，大家都不太相信，去查看了一番，发现确实是这样。只有祝天翁反而觉得这是胡说，他忧心忡忡地对大家说：“鬼怎么敢把老天爷的功劳据为已有呢？” 大家都笑他。
第二年，祝天翁果然去世了。儿子守孝期满后想结婚，却突然得了痿病，成了残疾人。只有女子生的那个孩子继承了香火，后来子孙繁衍，没过几代就成了一个大家族。
外史氏说：女子来这里其实是为了祝天翁，而不是他儿子。看她尽心尽力履行媳妇的职责，祝天翁也得以享受天伦之乐。不然他辛苦一辈子，有儿子却没媳妇，跟没有后代又有什么区别呢，死后又怎么能含笑九泉呢？祝天翁什么事都推给上天，已经占了不少便宜，而老天又用这样的好事回报他。这好事是从上天来的吗？这和圣人的作为又有什么不同呢？
随园老人说：看似虚幻的故事，却有着真实的情感和道理。像《南华经》里有荒诞的故事，但却没有这里面的真实。这确实是经过精心构思创作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