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座的震动终于平息时,我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温尘怀里。
他的外袍被血雾浸得发潮,却仍固执地用背抵着洞壁,像道挡在我和所有危险之间的墙。
"那眼睛..."我声音发颤,刚才剑下阴影里的幽光还在眼前晃。
温尘的手指在我后颈轻轻一按,带着点安抚的力道:"是守剑灵,被瑶光镇压三百年了。"他低头时发梢扫过我额头,"方才剑鸣引动它苏醒,现在该是被你的剑意镇住了。"
紫菱的药瓶突然"叮"地轻响,她踮脚往石座方向望了望,裙角沾着的石屑簌簌往下掉:"方才血雾散得干净,守剑灵的气息弱了。"青风长老捏着佛珠的手松了松,指节上的灰蹭在僧袍上:"老衲感应着,洞穴深处的禁制...似乎松动了。"
空灵仙人的白眉舒展些,他抬手轻叩石座,石纹里渗出缕缕青光:"镇魔石座与地脉相连,瑶光现世引动灵脉,倒是替我们开了路。"他转身时袖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我腕上剑鞘微微发烫——那是瑶光在回应。
温尘松开我时,掌心还留着薄汗。
他握了握我的手腕,确认剑鞘温度正常,才抽回手按在剑柄上:"继续往里。"声音还是哑的,却像浸了松油的火把,稳稳当当地亮着。
洞穴越往里越宽敞,岩壁上的荧光苔藓由暗绿转成幽蓝,像撒了把星子。
我的鞋跟磕到块凸起的石棱,正踉跄时,温尘的指尖轻轻勾住我袖口——没用力拉,却足够让我站稳。
这动作太像三百年前在寒渊峰,我第一次学御空术摔进雪堆,他也是这样,用指尖勾住我飘飞的袖角。
"看。"紫菱突然拽我衣袖。
她的指尖泛着药香,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前方岩壁的缝隙里漏出点金光,像有人把太阳揉碎了塞进去。
温尘的脚步顿住,剑穗在他身侧绷成首线。
他没说话,可我知道他在确认:那光里没有戾气,没有阵法波动。
青风长老摸出块龟甲,往地上一抛——龟甲滴溜溜转了三圈,正面朝上停住,刻着"吉"的纹路闪了闪。
"是宝库。"空灵仙人的声音里带了点少见的雀跃,他往掌心吐了口清气,按在岩壁上。
石屑簌簌往下掉,露出扇半人高的石门,门楣上的"藏珍"二字被岁月磨得发钝,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金漆。
我的心跳突然快起来。
三百年前在凡界,我蹲在当铺门口看有钱人当首饰,掌柜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我就着咸菜啃馒头,心想要是能有间自己的匣子,装半块碎玉也是好的。
现在这扇门后,该是比那匣子大上百倍千倍的...
"阿瑶。"温尘的手掌覆在我后背上,轻轻推了推,"我先进去。"他的体温透过两层衣裳传过来,让我想起当年在破庙,他把唯一的毯子往我怀里塞时,也是这样暖。
石门"吱呀"一声开了。
首先涌出来的是药香,清苦里带着甜,像把人泡在灵泉里。
接着是珠光,东墙的玉匣开着,里面的避尘珠滚了半颗出来,把地面映得亮堂堂;西墙的剑架上悬着七柄剑,每柄都缠着红绳,剑穗上的流苏还沾着未散的灵气;最里面的石台上堆着成山的灵晶,大的像拳头,小的像星星,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灵光。
"这...这是上古修士的藏珍阁。"紫菱的声音发颤,她踉跄着往前两步,指尖刚要碰到案几上的药瓶,又猛地缩回来——那药瓶上的丹纹是她熟悉的"九转",和她在丹鼎峰学炼丹时,师父用的那套模子一模一样。
青风长老摸着石墙上的刻痕,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每十年补一次禁制,最后一次是三百年前。"他抬头时眼里闪着光,"看来是哪位前辈预料到今日,专门留的。"
我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碾碎颗散落的灵晶。"咔嚓"一声,碎晶里蹦出点蓝光,钻进我眉心——是段残念,模模糊糊的,只听见"赠后来者"几个字。
温尘的剑还没入鞘,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每一处角落:"没有机关。"他转头看我,眼里映着满室珠光,"阿瑶,你说过要建个小药庐,给凡界来的孩子熬药...这些灵晶够盖十间。"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三百年前我跪在破庙求雨,求的是别让生病的孩子断了药;三百年后我站在这里,脚下踩着能买下整座城池的灵晶,可最让我心跳的,是温尘记得我随口说的愿望。
空灵仙人正对着剑架叹气,他伸手拨了拨其中一柄剑的剑穗:"这柄'寒霄',我在古籍里见过,是万剑山初代剑尊的配剑。"他转头看我,白眉弯成月牙,"小友的瑶光现世,这几柄剑倒像是在等主人。"
紫菱终于碰了那药瓶,她拔开瓶塞,药香"轰"地涌出来。"是驻颜丹!"她眼睛亮得像两颗明珠,"我师父说,这丹要采齐三百年的雪参、五百年的灵芝...我练了八百年丹,只在书里见过!"她转身往我怀里塞,"阿瑶你收着,你总说自己模样老得快——"
"我模样再老,也是你阿瑶姐。"我笑着推她的手,指尖却悄悄抹了抹眼角。
青风长老突然"咦"了一声。
他蹲在角落,扒开堆着的玉简,露出块巴掌大的玉牌,上面刻着"清辉宗"三个字。"清辉宗?"我凑过去,"三百年前就覆灭的小门派,我在凡界听老秀才说过,被妖兽屠了满门..."
"玉牌里有传讯。"青风长老将灵力输进去,空中浮起道虚影:是个穿青衫的小弟子,眼睛亮得像星子,"若有后来者得见此宝,望取三枚养魂丹,送回清辉宗旧址——我师兄的魂魄还困在断墙里..."
紫菱的药瓶"当啷"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发间的银簪晃了晃,落下颗泪,砸在玉牌上:"我去。
明日就去。"
温尘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他的手覆在我手背,指腹蹭过我腕间的剑鞘——那里还留着瑶光的余温。"阿瑶。"他轻声说,"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最里侧的石台上,摆着个绣着并蒂莲的布包。
布包的边角磨得发白,像被人摸了千遍万遍。
我走过去,指尖刚碰到布包,里面的东西突然发烫——是半块碎玉,和我三百年前在破庙捡到的那块,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玉碑在识海里唱起歌来,这次不是欢唱,是带着哽咽的呜咽。
我突然明白,原来这满室珍宝,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灵晶法宝,而是有人替我收着,三百年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关于"来生要做照路光"的愿望。
"这布包的针脚..."紫菱凑过来,"是凡界绣娘的手法,'锁边针',我娘教过我。"她突然捂住嘴,"阿瑶,你从前卖绣品时,总说要攒钱买块好布,给...给重要的人做件衣裳。"
我的视线模糊了。
温尘的手掌落在我后颈,轻轻一按,像在说"我在"。
青风长老摸着佛珠念了句"善哉",空灵仙人背过身去,袖摆微微发颤——他定是看出,这布包里除了碎玉,还有团没绣完的帕子,上面的并蒂莲才绣了半朵,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我当年在油灯下,偷偷给某个总红着耳尖送药的少年绣的。
洞顶的荧光苔藓突然晃了晃。
我们同时抬头。
紫菱的药瓶在掌心重新泛起微光,温尘的剑"嗡"地出鞘半寸。
青风长老的龟甲"咔"地裂了道缝,空灵仙人的白眉再次皱成结:"这气息...不对。"
我攥紧那半块碎玉,温度透过掌心往血管里钻。
满室珠光突然暗了暗,像有人拿块黑布,慢慢蒙住了月亮。
正当大家沉浸在喜悦之中时,一阵阴冷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宝藏吗?太天真了!"
阴冷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细针,顺着后颈扎进骨头里。
我攥着半块碎玉的手猛地收紧,碎玉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疼意倒好,让我不至于被突然炸开的心悸淹没。
温尘的剑几乎是同时出鞘的。
他原本站在我身侧半步远,此刻却像被弦绷着的箭,"唰"地横在我和声音来源之间。
剑刃上的寒光劈开半室珠光,我看见他后颈绷紧的肌肉,像寒渊峰千年不化的崖壁。"墨羽。"他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剑尖微微发颤——不是害怕,是恨不得立刻刺穿对方咽喉的杀意。
紫菱的药瓶"当啷"掉在地上。
她本来蹲在玉牌前抹眼泪,此刻猛地跳起来,发间银簪歪到耳后,指尖还沾着方才捡药瓶时蹭的泥:"是那道黑影!
在血雾里缠过阿瑶的!"她踉跄着往我这边挪,却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顿住——我知道她想起自己修为尚浅,此刻冲过来只会添乱。
青风长老的龟甲"咔"地碎成两半。
他本来捏着佛珠在默念,此刻突然松手,佛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盯着洞穴深处的黑暗,喉结动了动:"老衲早该想到...方才龟甲显吉,原是只应了开宝,没应了劫数。"
空灵仙人的白眉拧成死结。
他原本背对着我们看剑架,此刻转身时袖摆带翻了案几上的药瓶,驻颜丹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他抬手掐了个法诀,指尖腾起团青光:"这气息...不是普通修士。"他盯着黑暗里逐渐显形的身影,声音发沉,"是被怨气腌透了的魔修,三百年前镇魔石座下的余孽。"
墨羽的身影终于从黑暗里浮出来。
他裹着团黑雾,脸上戴着副青铜鬼面,只露出双猩红的眼睛。
那眼睛我认得——方才守剑灵苏醒时,剑下阴影里的幽光,和这双眼睛一个颜色。"三百年了。"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刺啦刺啦的杂音,"当年瑶光剑尊把我封在剑冢,又用这破石头压了三百年。"黑雾里伸出只骨节嶙峋的手,指向我腕上的剑鞘,"现在她的剑认了你做主人,正好替她还债。"
我突然想起方才守剑灵苏醒时,温尘说"被瑶光镇压三百年"。
原来这墨羽,竟是瑶光剑尊当年镇压的魔修?
"还债?"我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
碎玉还在掌心发烫,那是三百年前破庙里捡到的半块,此刻和布包里的半块严丝合缝贴着,像有人在我心口点了盏灯。
我往前跨了半步,温尘的剑尖跟着动了动——他没拦我,只是把剑又握紧了些。"瑶光剑尊斩妖除魔,你若真是她镇压的,那是你罪有应得。"
墨羽的鬼面"咔"地裂开道缝。
黑雾里传来刺耳的笑声:"斩妖除魔?
她为了练那破剑,抽了我三魂七魄做剑引!"他突然暴喝一声,黑雾里飞出数道黑芒,首取我面门。
温尘的剑划出道银弧。
他的衣袖被黑芒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泛青的皮肤——那是当年为我挡雷劫留下的旧伤。"阿瑶退!"他的声音像被石子砸中的古钟,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后退时踩碎颗灵晶,碎晶里蹦出的蓝光钻进眉心——是方才那道残念,这次听清了后半句:"若遇魔劫,以瑶光引之。"
我猛地拔了瑶光。
剑鸣声响彻洞穴,像千军万马踏着云头杀来。
墨羽的黑雾被剑气冲散大半,他鬼面下的猩红眼睛缩成针尖:"果然是她的剑...你以为有这剑就能赢?"他突然张开双臂,洞穴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闷响,"这藏珍阁的地脉,早被我和守剑灵连成了锁魂阵!"
紫菱突然尖叫:"看石壁!"我转头,岩壁上的荧光苔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原本幽蓝的光褪成死灰。
青风长老扑过去捡佛珠,却被突然裂开的地面绊了个踉跄。
空灵仙人的青光被黑雾绞得粉碎,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冲我喊:"小友!
用瑶光刺地脉节点!"
温尘的剑再次与黑芒相撞。
他额角渗出血珠,却朝我扬了扬下巴:"阿瑶,我撑着,你找节点!"我握着瑶光的手沁出冷汗,目光扫过满室狼藉——东墙的玉匣碎了,避尘珠滚进石缝;西墙的剑架倒了,"寒霄"剑砸在地上,剑穗上的流苏被黑雾啃得只剩半截;最里面的灵晶山正在坍塌,碎晶飞溅如暴雨。
就在这时,我看见石台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布包。
它被震得掉在地上,半块碎玉从布里滚出来,在满地狼藉里闪着温润的光。
三百年前在破庙,我蹲在雨里捡这碎玉时,以为它只是块普通石头;三百年后,它替我收着没说出口的愿望,此刻又在告诉我该怎么做。
"地脉节点在石座下方!"青风长老突然喊,他捂着流血的膝盖,手指颤抖着指向洞穴入口方向——那里的镇魔石座正发出"咔咔"的开裂声。
我想起空灵仙人说过"镇魔石座与地脉相连",瑶光现世引动灵脉开了路,此刻灵脉被墨羽操控,节点该是在石座下的地脉枢纽!
瑶光在我手里发烫。
我握紧它,朝石座方向冲去。
温尘的剑穗突然缠住我手腕,他借力一拽,将我推过黑芒笼罩的区域。"小心脚边!"他的声音混着剑鸣,"我数到三,你刺!"
"一——"他的剑挑飞三道黑芒。
"二——"紫菱掷出药瓶,药香裹着丹丸砸在墨羽身上,逼得他后退半步。
"三!"
我挥起瑶光,用尽全身力气刺向石座底部的裂缝。
剑刃入石的瞬间,整座洞穴都在轰鸣。
瑶光发出龙吟般的清啸,石座裂缝里涌出青色光流,顺着剑刃往我体内钻——是地脉灵气,带着三百年前瑶光剑尊的剑意,像团火在血管里烧。
墨羽的黑雾突然散了。
他踉跄着后退,鬼面"啪"地掉在地上——底下是张腐烂的脸,半张脸皮挂在下巴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不可能..."他嘶哑地笑,"地脉...明明被我锁了..."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像被风吹散的灰。
洞穴突然剧烈震动。
我踉跄着扶住温尘,他的手臂立刻圈住我后腰。
紫菱尖叫着抓住青风长老的僧袍,空灵仙人则死死攥住"寒霄"剑的剑柄。
岩壁上的石屑如暴雨般落下,刚才还珠光宝气的藏珍阁,此刻像被巨手摇晃的瓷瓶,随时会碎成渣。
"阿瑶!"温尘在我耳边喊,"你感觉到了吗?"
我确实感觉到了。
从石座裂缝里涌出的青光越来越盛,顺着地脉往洞穴更深处钻。
那不是普通的灵气,是某种沉睡了三百年的力量,正在苏醒。
它像头被唤醒的巨兽,每动一下,洞穴就跟着抖三抖。
墨羽崩解前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地脉被我和守剑灵连成了锁魂阵..."难道这苏醒的力量,就是当年被锁在地脉里的...
"小心!"温尘猛地将我扑到在地。
头顶传来"轰"的巨响,一截岩壁砸在我们刚才站的地方,碎成漫天石雨。
紫菱的哭腔混着青风长老的念诵,空灵仙人的法诀声里带着颤抖。
我抬头,看见洞穴顶端的裂隙里渗出金光,不是之前藏珍阁的珠光,是更灼热、更古老的光。
那光越来越亮,亮得人睁不开眼。
我攥紧温尘的衣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三百年前在破庙,我以为最珍贵的是半块碎玉;三百年后在这即将崩塌的洞穴里,我突然明白——比宝藏更重要的,是身边这些愿意为我挡剑、替我撑伞的人;而比他们更危险的,是这正在苏醒的力量,它带着三百年前的秘密,正掀开盖地脉的封条,露出獠牙。
洞穴的震动越来越强烈,那股强大的力量从宝库深处涌出,像要把整座山都掀翻。
温尘将我护在怀里,我听见他说:"阿瑶,抓紧我。"可我知道,真正要抓紧的,是即将揭晓的真相——关于瑶光,关于藏珍阁,关于这突然苏醒的...
头顶的裂隙里,金光突然凝成道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