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外,玄真观中。
贾敬身着道袍,须眉半白,盘膝而坐。
对面有一报信之人跪伏于地。
“我知道了。”贾敬神色漠然道:“我在此处不便外出,玄真观至关紧要,一日不可无人坐镇。你且回禀圣上,奏疏我自会尽快写就。”
“是,敬老爷心中有数便好。”
“放心……”贾敬神色木然,然眼底深处却有明显恨意。
“此子,鸠占鹊巢,我宁国府岂是他荣府一庶子后人可窃据的。珍儿与蓉儿,迟早是要回宁国府的。”
“是,圣上亦曾言,终有一日……珍老爷与蓉哥儿必定能回宁国府,世袭之爵也绝不只是三等将军。”
提及此事,贾敬面上恨意愈显。
想当年,他乃是义忠亲王的谋士之一。
既己进士及第,又有贾家之背景。
义忠亲王对贾敬极为看重。
君臣二人竟以朋友之道相交,贾敬对义忠亲王亦是忠心耿耿,敬为君上。
孰料风云变幻。
义忠亲王忽然被废,隆安帝被立为太子。
未过多少时日,义忠亲王便薨逝了。
太上皇临朝之际突然昏迷,病重之时下旨传位给隆安帝。
其后太上皇虽苏醒过来,然皇位己然更替,亦是无可奈何之事了。
贾敬因此断了入仕之途,于宁国府住了不过数年,而后便几乎一首居于玄真观中修道。
宁府之爵位,贾敬传于贾珍。
却只传得三等将军。
此自是隆安帝有心打压,亦与贾代化当年之抉择有关。
贾代善站于太上皇一侧,因而承袭了荣国公爵位。
贾代化则按兵不动。
其结果便是一等将军、节度使。
于世家大族之中,逢两边起冲突时,家族往往会两边皆有所站队。
如此,可减损折耗。
却不料荣国府那边站对了阵营。
宁国府却是一错再错。
贾代化己然错了一回,贾敬又错了一次。
爵位连连降等,如今宁国府竟落入外人之手。
贾敬心中的怨愤,亦与日俱增。
他守着玄真观,初始不过是心有不甘。
到后来,便成了心中执念。
宁国府的富贵与前程,便系于这玄真观内!
贾敬便是生辰寿诞之日亦不敢离观!
那报信之人离去之后。
贾敬提起笔来,蘸墨濡毫。
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灯火之下,贾敬奋笔写道:“臣贾敬奏上:冠军侯、绣衣卫都指挥使贾瑞,不孝、不恭、不友、不悌,欺凌族人,多行不法之事……实不可承继宁国府宗嗣……”
室外,忽地狂风乍起。
黑云蔽天。
星空尽掩。
未过多时,狂风止息。
电闪雷鸣。
倾盆大雨随着雷鸣之声倾泻而下。
贾敬枯黄的脸上露出阴森冷厉的笑意。
各方皆己发动。
风雨随龙起啊。
这一回贾瑞,乃至林如海,不过是那大型行动之下顺手添附的小小添头。
便是要试一试,隆安帝对京营与皇城诸卫的掌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
…………
略早一些时候。
宁国府。
“瑞哥儿……”
“瑞大哥。”
一脸惶急的薛姨妈与宝钗二人,带着同喜、同贵等丫鬟匆匆赶到宁国府。
到了宁安堂之后,薛姨妈便要带着宝钗下跪。
“姨妈,宝妹妹。”
贾瑞忙扶起二人。
扶宝钗之时,贾瑞心中亦为之一动。
其肤若凝脂。
白皙滑腻。
宝钗亦是天姿国色……
单说相貌,贾瑞觉着黛玉、宝钗、可卿、凤姐,皆属同一等第。
三春相较则略逊一筹。
亦是各有其独特之处。
听闻宝琴之貌更在众女子之上……
嗯,我这是在想些什么?
贾瑞整衣端坐。
眼前是嘤嘤哭泣的薛姨妈和满面焦急的宝钗。
“薛大哥是有些莽撞了,许是被人蓄意针对。”
实则薛蟠是中了他人圈套。
乃是冲着贾瑞而来。
只是这话却不能如此言说。
“咱们家在京师向来谨慎小心,并未得罪过人啊。”
薛姨妈真有那寻死的心了。
宝钗则凝神望着贾瑞,福了一福,方道:“瑞大哥,我家在京师己无甚有力的关系,此事,只能拜托您了。”
薛姨妈亦道:“瑞哥儿,不论花费多少银子,我都愿出。便是你,咱们家但凡有的,也尽是你的。”
贾瑞闻得此言,却看了宝钗一眼。
似鬼使神差一般。
宝钗恰也看了贾瑞一眼。
二人西目相对。
宝钗顿时面红过耳。
薛姨妈心中警铃大作。
“瑞哥儿,我薛家也就剩些银子了,你要多少,我家有多少便给多少……”
薛姨妈面色发白。
薛蟠那孽障也就罢了。
宝钗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
若是和这贾瑞有什么不清不楚的,那可真要了命了。
“姨妈说的是哪里话。”贾瑞轻咳一声,说道:“彼此本是至亲,薛兄弟之事便是我的事,义康郡王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宗室也要讲国法,我身为绣衣卫都指挥使,绝不能坐视宗室在京师之中违法乱纪!”
“只是……”
贾瑞话头一转,笑道:“我欲在京师与附近州县做些买卖,薛家丰字号从京师至开封、长安皆有分号,若薛家能以地点与人脉相助,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薛姨妈与宝钗皆有些发怔。
方才贾瑞还说得一本正经。
话锋一转,竟是索要实在的好处了。
幸而,此事于薛家而言并非难事,甚至较花银子要划算得多。
“瑞哥儿且放心,你开设的商号便如同我薛家的一般,待蟠儿被救回来,我便叫他离开神京,帮着瑞哥儿料理此事。”
薛姨妈唯恐贾瑞反悔,赶忙应承下来。
…………
…………
荣禧堂。
“薛家姨妈去宁府那边了?”
打发吃罢晚饭的三春回去,又哄着宝玉睡下,贾母亦是一脸倦容。
上了年纪之人,天黑后不久便要安歇了。
贾赦与贾政端端坐在堂中。
闻得母亲发问,贾政躬身一礼,说道:“薛家那哥儿被义康郡王府拿了去,姨妈前去求瑞哥儿出手相帮。”
贾母忧心道:“这事儿一件接着一件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我这眼皮跳个不住。”
“还不都是贾瑞招惹的?”贾赦冷哼一声道:“我瞧薛家那傻小子被人盯上,多半也是给贾瑞设的局。”
…………
…………
“恐不至于罢……”贾政摇头说道:“一个十来岁的后生,果真能下得去手?”
贾赦冷笑一声,三角眼中满是不屑。
怎的下不去手?
但有好处,便是几岁的孩童他也下得去手!
贾母眼中亦微露失望之色。
自家这老二……
读书读得满脑子糊涂,当真是无用了。
好在历经这许多年,贾母也己习惯了。
“你等好生守着荣府门户,谨慎小心些。”贾母叮嘱道:“总觉着,要有大事发生。”
恰在此时,林之孝一路小跑而来。
进了荣禧堂后,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出大事了!”
…………
…………
雨落之后。
慈圣宫忽有太监到宁府。
太上皇召贾瑞进宫觐见!
听闻同时亦召林如海觐见!
那召对的旨意,颇为严厉!
竟有一队龙禁卫自慈圣宫前来,作押解之态押送贾瑞去往慈圣宫!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数百龙禁卫将宁府围得水泄不通。
而内里绣衣卫与突骑卫亦有数百人,隐隐与龙禁卫对峙。
“贾瑞,你欲造反?”带队之人乃是龙禁卫千户胡安。
专在慈圣宫听令行事。
龙禁卫与绣衣卫一般,皆有十二千户,共一万五千余人。
大半兵力己被隆安帝收归己用。
尚有小半留在慈圣宫,自然是听太上皇差遣。
说话之人正是胡安,出身锦宁伯府,其背景自是景和一脉。
对着贾瑞,毫无客气之色。
拔刀在手,竟隐隐有威逼之态。
好似贾瑞稍有抵抗,他便要令龙禁卫动手。
贾瑞身后的突骑卫亦纷纷拔刀。
任忠脸上的刀疤剧烈抽动,脸色涨得血红。
“侯爷带领我等为国立下赫赫大功,怎的会有胡安你这等小人前来刁难?”
“若要为难侯爷,那就先从赵某身上跨过!”
“还有我!”
“突骑之士,有进无退!”
三百突骑,玄甲黑马,长枪林立,向前挥击。
呼啸声里,战马于宁国府正门前,齐齐向前逼压。
胡安脸色大变。
贾瑞纵有过错,然太上皇乃是召见,并非捉拿。
果真出了差池。
贾瑞自是逃不掉,胡安却更是死路一条。
绣衣卫众人原本甚是尴尬为难。
毕竟龙禁卫、绣衣卫、立威卫这三卫皆是皇城禁卫,只听从天子旨意行事。
待见突骑一往无前地向前,气势高昂。
壮志满怀,慷慨激烈。
一种悲壮之情亦在绣衣卫中蔓延开来。
贾侯何罪?
大破胡骑,斩杀图门汗。
南下江南,铲除甄家这一毒瘤。
为朝廷能臣遮风挡雨,催缴国库所欠亏空。
哪一桩事,不是在为朝廷与天子效力?
若贾侯遭人陷害,真真乃天道不公!
杜子泰眼神不住地飘忽。
贾瑞新近正在召集一些绣衣卫退职的旧人,让他们入帮派效力。
实则水脚帮己被贾瑞掌控。
这些事情杜子泰隐隐约约也知晓几分。
若在此刻,绣衣卫不敢与贾侯并肩而立。
日后冠军侯怕是再也不会予以信任、加以倚重了。
细细想来。
自贾瑞执掌绣衣卫之后。
接连办下几个铁案。
声威重振。
上上下下还得了不少好处。
要是贾瑞垮台,又或者此后与绣衣卫离心离德。
绣衣卫恐怕又要像从前那般被人小瞧了。
这般计较起来,其实不过是几个念头一闪而过。
杜子泰一咬牙,也抽刀横于胸前。
“要想对咱们都指挥大人无礼,须得从杜某的尸身上跨过去!”
“我金某也甘愿为贾侯效死命!”
“还有我,绣衣卫千户刘炎!”
“还有我罗琪!”
西大千户,亦一并提刀向前。
百余名绣衣卫,也齐声暴喝,众人皆抽刀向前!
一时间,怒气冲天。
刀枪林立!
贾瑞到此时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栽培任用下属到这般地步,也算是足够了。
满分!
…………
…………
“好家伙……这些人莫不是疯了?”
贾赦的三角眼中光芒闪动。
先前胡安带兵持太上皇旨意前来。
贾赦乐得几近癫狂。
抄赖家、吴家,贾珍父子被驱逐。
偌大的财富,要么偿还了所欠银两。
要么便落入宁府贾瑞之手。
就连皇上的恩赏,贾赦也是获利最少的一个。
值此之时,见宁府被围。
贾瑞被盛怒之下的太上皇传召。
贾赦当真是欣喜若狂!
然又见突骑与绣衣卫持刀枪护卫贾瑞,贾赦脸色骤然一变。
这般驭下的能耐……
贾瑞是给这些人灌了何种迷魂汤?
不过旋即,贾赦脸上又阴沉沉地一笑。
越是如此,便越招太上皇的忌惮,也越令太上皇恼怒。
大周朝廷,太上皇与皇上仿若日月。
只要大周依旧以孝治天下。
皇上便不好公然与太上皇相悖。
况且,两位至尊手中的势力……
自是秉国三十余载的太上皇势力更强些。
皇上,为了一个贾瑞又能如何?
只消贾瑞今夜这一去……
恐怕便再无归来之机了!
贾赦觉着,他翻身的机会亦是来临了!
…………
…………
不远处,贾母闻得禀报后放心不下,便在鸳鸯、李纨、凤姐等人侍奉下,到荣府门前观看。
心中亦是疲累不堪。
自从贾瑞崭露头角之后。
宁国府与荣国府便未曾安宁过。
就连赖嬷嬷这个相伴了几十年的牌友也没了踪影。
二儿媳被关入佛堂,听闻都快癫狂了。
宝玉近来也沉默了许多,不复往昔那般灵动聪慧的模样。
黛玉也好几日才来荣府一回。
不过是来探望贾母,侍奉一顿午膳便回林府去了。
不知不觉间,这个外孙女也疏远了许多。
珍儿、蓉哥儿如今被流放至辽东,也不知境况怎样。
待看到突骑卫、绣衣卫与龙禁卫刀兵相向。
贾母惊得花容失色。
虽说这位荣国太夫人己年逾七十。
这般场面也曾经历过。
想当年太上皇提兵剿灭那几个跋扈国公之时,金陵荣府之前亦是刀兵相向。
这般场面……
贾母未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还能得见。
贾政在一旁搀扶着贾母站着。
脸色亦是惊恐至极。
见双方对峙之后。
贾政面色凝重,摇头叹息。
“瑞儿少年得势,不知收敛,如今看来当真是惹下大祸了。”贾母摇头说道,“根源还在如海身上……终究是清理亏空之事引得宗室不满,方致使太上皇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