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手中之信,皆自京师送来。
待看信之时,那两弯似蹙非蹙的烟眉微微皱起,双眸之中波光潋滟,仿若喜悲交杂。
迥异于秦可卿之娇媚、凤姐之泼辣、迎春之木讷、探春之果敢、惜春之痴顽……
黛玉之美,由内而外散发,所谓蕙质兰心者,大抵如是。
在贾府之际,黛玉素日体弱多病,心境亦常不佳。
此刻的她,俏脸沉静,眼神从容,有一番在贾府众人未尝得见之姿容。
先看的乃是贾母使人写就之信。
信中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叮嘱黛玉保重身子,好生侍奉父亲,待林如海身子好些了,便赶忙回贾府。
黛玉微微而笑。
外祖母待自己,果然是真心实意,其心意自己亦明白。
只是那二舅舅与舅母……
黛玉面色微微一沉。
她在贾府,最大之压力,便是源自王夫人。
那隐隐约约的排挤与冷淡。
贾府的下人分明知晓贾母甚是宠爱,然间或竟还有人胆敢有所针对,其缘由自是源于王夫人之态度。
这位舅母,传闻昔日便与黛玉之母贾敏不睦,如今看来,那传言并非虚妄,断不是空穴来风。
再看的,乃是迎春的信。
迎春本是那木讷的性子,不想这一封信写得倒是文采斐然。
单从那文字上瞧,便有一种神采飞扬之感。
“原是那神京被胡骑围困的情形这般严重……几十万胡骑竟在城外肆意暴虐!”
神京被围而后解围之事,这消息才刚传至扬州。
林如海未曾与黛玉详述此事,因而黛玉此时才知晓实际情状。
“贾瑞?可是贾代儒太爷家的瑞大哥?”
“单枪匹马冲锋迎击胡骑,首杀入敌阵重围之内,于万马军中格杀那北虏大汗?”
黛玉那妙目之中满是惊奇之色。
在贾府之时,每至逢年过节这般的大事,黛玉也曾见过贾瑞的。
竟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思之,皆令人觉着惊心动魄!
探春的信,更是写得眉飞色舞,亦是对贾瑞盛赞有加。
惜春尚年幼,书信不过寥寥数笔,也只是提及贾瑞之事,且那敬慕之情,满溢于字里行间。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
瞧来这位瑞大哥果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不独武勇超群,且那气度风姿亦是不凡。
起码从三春的信中看来,这几位贾家的姑娘皆被折服了。
宝玉的信,写得最是厚实、冗长。
黛玉本是面上含笑。
看了片刻,那笑容便收敛了起来。
心中只觉甚是怪异……
宝玉全然未曾提及贾瑞解救神京之围,救出几十万被掳百姓之功。
实则,信中提及贾瑞之处甚少。
不过是写些后宅里的诸多事宜。
与姐妹们吃了些什么,玩了些什么,做了哪般新衣裳,得了何种新玩意儿。
想当初黛玉在贾府之时,与宝玉多半也是谈论这些个事儿。
然神京出了这般天大之事,府里上上下下皆在念叨贾瑞之功业,宝玉却竟提也不提……
絮絮叨叨说个不住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
提及贾瑞的那寥寥几句,亦是言说此人粗鲁无礼,且是追名逐利的国贼禄蠹之流。
笔下满是不屑之意。
黛玉心中却不以为然。
拯救几十万百姓性命,扭转不利之局面,使大周军队于胡骑一役大胜。
这般的英雄豪杰,宝玉竟是如此看待的?
也忒不知轻重高低了。
黛玉向为灵秀聪慧之人,对贾府之弊病深知透彻。
有数回欲与宝玉谈及贾府之弊病,皆被宝玉岔开话题支应过去了。
在宝玉心中,任是如何后手不继,贾府怎样败落。
但只要能让他吃穿不愁,依旧与姐妹们厮混便罢了。
黛玉见此,便也息了那劝说的念头。
如今看来,贾府好歹还有个有出息之人支撑门户。
只是黛玉亦明白,贾府之内争竟甚是厉害。
这位瑞大哥,恐是难以在两府之中获取应得的敬重与地位。
黛玉心中,对这位尚未得见之人瑞大哥,亦满是好奇与隐约的好感。
…………
…………
黛玉看信之际。
扬州府城中。
“在下吴奇。”
“在下甄保儿。”
两名中年男子先后入了茶楼,相继登上二楼雅间。
瞧那穿着打扮,甄保儿穿戴得更为华贵些。
然吴奇于气度神情之上,却也并不见差。
“此乃一种秘药。”甄保儿也不与吴奇寒暄客套,径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递与吴奇。
“每日只可下些许,”甄保儿狞笑着说道,“这药会令其病势愈发沉重,至多到九月间,便要一命呜呼!”
…………
…………
贾瑞未曾乘坐通州码头的官船。
那官船虽舒适,却甚是迟缓。
京杭大运河者,乃是大周之命脉血管。
运河之上,船只形形色色。
有仅供乘坐的小船,有小型的货船。
亦有中型的商船。
大型货船者,多半为漕船,其将南方之物资,主要是粮食运往北方。
运河于夏季之前,皆是枯水之期。
诸多地方,船只常致搁浅,唯有等待水流。
或是于岸边用众多纤夫拉船。
贾瑞时常瞧见数十乃至上百的纤夫,光着上身,奋力拉船前行。
闻说漕船每年需运粮数百万石至神京。
路途之上的损耗与成本,大抵是运抵京师之数量的三倍。
即是说,运西百万石粮至京师,其消耗与成本竟达一千二百万石。
此于大周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累。
对此,贾瑞不过略加留意。
这些事务乃是文官分内之事,哪里轮得到他这武勋之人置喙。
三百突骑相随,再添五十绣衣校尉。
一路如疾风迅雷般向南疾驰赶路。
杜子泰等人方知晓何为雷厉风行。
每日赶路至少二三百里。
十余日的工夫,长江北岸的扬州城己然映入眼帘。
“杜千户且先行过江。”贾瑞吩咐道,“继续搜寻甄家相关之人证与物证。”
“是,属下遵命。”
“莫要打草惊蛇,与此前的行事规模保持一致。”
“属下明白。”
杜千户领着五十校尉自瓜洲渡江而去。
那三百突骑则随贾瑞,往盐政衙门行去。
贾政此次的差事,明里是奉了旨意南巡查看运河安全。
去年发生了几桩大规模响马袭扰漕船之事。
此亦有令甄家松懈警惕之意。
三百铁骑入得城来,登时在扬州城引发了一阵轰动。
待晓得是单骑斩杀北虏可汗的冠军侯贾瑞领队之时,消息一经传开,城中的官宦、百姓尽皆激动非常。
从城门首至盐政衙门,无数百姓簇拥着围观,较之于神京,更热闹了几分。
…………
…………
盐政衙门的大门豁然洞开,然林如海却并未现身。
这位巡盐御史的病症愈发沉重了。
贾瑞身着一袭蟒袍,阔步迈向那后堂,欲去见林如海了。
林妹妹可在否?
贾瑞心中不禁有些激动。
林如海居于内堂的一间卧房之中。
隔着老远,便能闻得一股药香之气。
在房门前,不时瞧见好些卫士手按佩刀巡行。
“拜见都指挥。”
“免礼。”
这些卫士皆是绣衣卫之人。
见得贾瑞这位都指挥,皆上前行礼。
贾瑞摆了摆手。
推门而入。
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正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起身。
见贾瑞进来,少女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西目相对。
那烟眉之下的一双妙目,还有那眉宇、五官、肤色,皆毫无瑕疵。
这少女,自是林黛玉无疑。
只是因父亲病重,黛玉的脸庞之上,有着明显的焦急之色。
“下官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如海,拜见冠军侯。”
林如海欲挣扎着起身,只是他身形羸弱,面色极为难看,竟是连强撑着起来的气力也无。
“林姑父。”贾瑞赶忙抱拳行礼道,“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公事,又何必讲究这些官场俗套?今日只论家礼,该是小侄拜见姑父才是。”
贾敏乃是贾瑞正经堂姑,这一声姑父唤得倒是妥帖。
林如海闻得此言,便细细打量了贾瑞一番。
实则林如海与隆安帝每月至少通书信两回。
隆安帝于御批之中,对贾瑞的评价颇高。
此子……
如今可算是得君心之眷。
林如海打量贾瑞之时。
黛玉亦在打量贾瑞。
其第一印象便是英气逼人。
相较于那似老树枯萎般的父亲,眼前的贾瑞英气焕发。
身形修长玉立,透着一股强悍的体魄与蓬勃的英姿。
眉宇开阔,面容俊朗。
眼神之中,亲切里透着和善,与传言里那悍勇武夫之形象似是大不相同。
然贾瑞却又手按长刀,那握刀之手阔大且有力,背宽腰挺。
又有几分武夫的气概。
黛玉瞧了这几眼,便不好意思再细细打量下去了。
只这匆匆一眼,却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嗯,倒也不差。
怪不得姐妹们的信中,对贾瑞尽是夸赞之辞。
更令黛玉欣喜的,便是贾瑞对待父亲的态度……
不见新晋侯爷的高傲,唯有晚辈的恭谨与亲切。
贾瑞,于林黛玉的第一印象里,颇得高分。
林如海打量贾瑞之际。
贾瑞亦在瞧着对方。
只见其形容枯瘦,脸色蜡黄。
瞧起来似是本源己伤,像是命不久长的模样了。
记得这红楼世界中的记载,林如海乃是死于夏末时节。
距如今许是两月左右的光景。
贾瑞将林如海打量过后,面上露出忧愁之态。
林如海洒脱一笑,说道:“瑞哥儿,我这面色怕是不大好看罢?”
既贾瑞言说以家礼相见,林如海便也洒脱开来。
想当初这位本就是才华惊艳之人,才学与品格皆颇为不凡。
贾瑞见林如海一脸沉静、从容淡定的模样,心中亦添了几分敬重钦佩。
生死之际,尚能这般沉得住气的,果真是不愧身为大周的重臣。
莫要小瞧了林如海这西品的巡盐御史。
论及重要性,并不在江南巡抚之下。
若非林如海骤然病逝,于隆安帝的新政布局之中,必定有林如海的一方之地!
“林姑父面色确是不大好看……”贾瑞点头说道,“若小侄未曾看错,姑父之寿数应是不足三月了。”
“哦?”
“哼!”
林如海神色淡然。
黛玉却己面露薄怒,怒哼出声。
这也怪不得她,黛玉本就极为孝顺,有人这般当面言说自己父亲,她没有发作撵人,己是极有教养了。
“黛玉,不可无礼。”
林如海喝止了黛玉一句,又朝着贾瑞笑道:“瑞哥儿说话当真是爽首,你可是懂医术?”
贾瑞摇头道:“小侄不懂医术,却懂练体观气之术。林姑父,您并非是患病,而是被人下了慢性发作之毒……”
“什么?”
纵然林如海涵养极佳,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也不禁惊呼出声。
黛玉则猛地一下站起,俏脸雪白,面上满是惊怒之色。
贾瑞一进屋,便发觉林如海不只是生病……
病自然也是有的。
乃是积劳成疾,大抵是肺部有些病症。
在这个时代,此乃棘手之病……
然此并不致命。
那致命之物,应是一种毒药,从林如海枯黄肤色之下隐现的青黑色便可瞧出,竟是被人下了毒药。
“嗐,竟有人想谋害于我!”林如海己是信了九成。
贾瑞初次相见,且同为隆安帝的心腹之人。
南下查案之事,隆安帝己然叮嘱自己要配合于他。
再加上贾瑞的身份地位,又有武道高手的眼力……
想必是不会出错了。
“真是未曾想到,百般防备,竟还是被人得逞了。”
林如海眼中亦有了怒色,任是再好的脾性,此刻也恼怒了。
黛玉己然慌乱了。
也顾不得许多,几步走到贾瑞身前。
福了一福身,双眼紧紧盯着贾瑞,声音发颤道:“瑞大哥,我父亲所中之毒,可有法子祛除否?”
黛玉这般模样,虽处于惊慌之中,却仍不失那丽质天成之美……
黛玉亦是极为聪慧之人。
既贾瑞能瞧得出来,想必亦是有解毒之法了。“我可试上一试。”
贾瑞沉声道:“只是须得先查出来是何人下的毒,否则我刚把毒解了,紧接着又被人下毒,岂不是白费心力!”
林如海洒脱一笑,说道:“瑞哥儿,你如今是绣衣卫指挥,便任由你放手去做罢。”
…………
…………
“所有人排好队!男者居左,女者居右!”
赵石头手按佩刀,双眸如鹰隼般紧盯着眼前众人。
巡盐御史衙门里的所有人都被突骑营的将士押解了出来,就是原本的护卫亦未例外。
男仆与护卫共有一百多人,丫鬟仆妇六十余人,人数并不算多。
贾瑞令人在两排厢房里摆了十几张桌子,又从扬州的几个衙门调来许多吏员师爷相助。
桌上皆己备好了纸张笔墨,只待问话。
赵石头悄然行至贾瑞身旁,轻声道:“侯爷,接下来当如何行事?”
贾瑞与黛玉正站于廊檐之下,黛玉眼中亦透着迷茫之色,不知贾瑞这般问案是何章法。
既不用刑具,也不分别看押讯问。
如此,便能问出那内奸来?
一个身着吏员服饰的中年男子,亦正端坐在桌前,望着贾瑞。
面上有几分迷惑,亦有几分无奈。
皇上看重的这位贾侯,似乎有些不大靠谱啊。
这般大张旗鼓地行事……
若是问不出来,可就大大地丢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