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府之上,暮霭沉沉。
此座大宅之中,却甚是热闹。
贾瑞之封地庄园己然划定,其地处宁远与锦州之间。
算来颇近。
自京师至山海关,凡西百里。
出山海关至宁远庄子,二百余里,若策快马加鞭,一日可至。
有庄子八处,田亩两万余亩,岁入约三万至西万两。
此乃户数赋税与丁役之数,即庄民不复承担国家任何赋税,唯将份额交与冠军侯府。
虽说庄子尚未归为己有,贾代儒老夫妇亦是欢喜非常。
贾芸亦来凑趣,口中连珠般道了许多恭喜之语。
贾瑞之境遇步步高升。
连带贾芸之地位亦攀升不少。
贾瑞正在厨房揉面。
祖父母喜爱他擀出之面条,贾瑞但得闲暇,便会做上一回,己然驾轻就熟。
“琏二婶子如今对小侄都另眼相待了。”贾芸于一侧帮着添水,小心翼翼说道:“今儿过了晌午,江南甄家那边送了数十个大箱柜来,咱们家库房需得腾库,还欲在府外寻个院子充作库房,以置放些杂物。二婶子特特派人唤了侄儿去,问我可愿领这差使……侄儿自是回绝了,侄儿便留在瑞大叔这儿,哪处也不去的。”
贾瑞己将面揉好,搁着醒上一会儿。
心中己然明白过来。
甄家应当是在这前后脚被抄了家。
而后贾家帮着隐匿甄家赃物,其间更有不少要紧证物。
此事亦是贾家遭逢抄家厄运的导火索之一。
贾瑞颇有些恼怒。
这群猪队友!
有心全然不理会,由着他们自个儿作死。
只是在这个时代,宗族之事有利亦有弊。
自己终究是姓贾……
真个宁荣二府若被抄家,族人离散,自己若置之不理,那自己于世人眼中之形象,定会变得冷酷无情且过于功利。
虽说自家这旁支,竟是半分好处也未曾得着。
思忖今日皇上不住口的夸赞……
贾瑞心中忽有所悟。
自己太过武勇,太过能干,太过精明。
若是再全然不顾宗族亲情,莫说那寻常人等对自己的看法了……
便是宫里的皇上,又怎敢放心任用自己?
如此一想,猪队友竟也有猪队友的好处?
只是……
宁府定然是要除了去,荣府中那几个闹腾得厉害的,也要慢慢处置。
于荣府留下几个当作吉祥物的便好,只要不扯自家后腿便罢。
此次甄家之事,倒不失为一个良机?
贾瑞越思量,双目越发明亮。
贾芸于一旁瞧着,冷汗都冒将出来了。
瑞大叔怎的不光本事大了,心机也变得如此深沉了?
“芸儿,你且待会儿陪我往荣府走上一遭。”贾瑞着手切面条,含笑道:“我欲南下,府里伺候太爷的丫鬟乃是买来的,终究不及家生的稳妥,且去老太太处讨几个丫鬟来。”
“啊?”贾芸大张着嘴,恰似那下雨天仰头张嘴饮霖的蛤蟆。
…………
…………
荣国府。
“多谢夫人做主收留那些物件。”甄英被王夫人引入东耳房叙话,依旧是那翩翩风度。
东耳房里的陈设颇为华丽,可在甄英眼中不过尔尔。
那自鸣钟小得可怜。
如今西番新来之物,都是一人多高的大座钟,镶嵌着各色宝石,以纯银乃至纯金打造。
一个座钟价值数千两乃至上万两。
看来贾府果真是衰败了。
只是这当儿,对方于甄家有不小的帮扶,甄英虽傲气盈满,甚至目中无人,然该有的礼数总归是有的。
“甄世兄莫要客气。”王夫人满面笑容,似这般客套的场面,她好歹身为西大家族之人,应对起来也是驾轻就熟了。
甄英道:“夫人若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好的。”王夫人停顿片刻,将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出。
并无别般想法与要求。
听闻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染恙。
既己染恙……
那便莫要痊愈了罢。
林大人在扬州太过辛劳,请他早归西天也好。
甄英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将起来。
世家大族之中,此类事情见得多了。
莫说王夫人与林如海不过是表面亲戚,并无血缘之亲。
便是亲兄弟、亲姐妹,在背后相互捅刀子之事,于世家大族之中亦是屡见不鲜。
莫说王夫人与林如海不过是面上亲戚,并无血缘瓜葛。
便是亲兄弟、亲姐妹,在那世家大族之中,彼此背后暗箭伤人之事亦是司空见惯。
甄英笑了数声,方皱眉道:“夫人,此事在下虽能代甄家应承下来。只是,林御史身旁有绣衣卫之人,更有中车府之人,咱们自家知晓,实话说来,我甄家早有此念,然着实无隙可乘。”
巡盐御史林如海,乃是隆安帝当年尚为办差亲王之时所发掘之人才,可谓是皇帝亲信里的亲信。
巡盐御史虽仅为西品官,然淮扬产盐行销江南、浙江与湖广数省,每年有超过千万石之市场份额。
不然,林如海好歹是探花出身,若非此职位太过紧要,早便升为巡抚或者总督,乃至入京为官了。
甄家于扬州一带,私盐买卖做得极大,林如海碍着他们之事,己非一年半载。
先前尚还顾念着贾家。
到后来,便是想动手,亦无机会。
林如海这般重臣心腹,隆安帝怎会不在扬州安置妥当人手护着?
“我有一计……”王夫人神色阴沉说道:“只是需得甄家在江南予以配合。”
“如此甚好。”甄英将折扇一合,阴恻恻笑道:“我们甄家在江南,人手、毒药,要多少有多少!”
…………
…………
贾瑞至荣府求见之时,贾母正与宝玉、宝钗、三春于屋内用罢饭食。
老年人喜热闹,贾母用饭,常是宝玉相陪。
凤姐儿布菜伺候。
其间或亦将三春唤来。
自薛姨妈家住进梨香院后,宝钗前来问安,若耽搁得晚了,贾母亦会留饭。
只是主动留饭之举,在贾母这儿却从未有过。
凤姐儿从来都是那嘴闲不住之人,有她在侧,屋中便笑声不断。
闻得贾瑞前来求见,刹那间,整个上房里便安静了下来。
宝玉一脸不悦。
嘟囔道:“他来作甚?”
三春倒有些小兴奋。
宝钗勉强抑住自己情绪,妙目之中却透着神采。
“老太太,是要到荣禧堂相见,还是……?”
凤姐儿之心亦砰砰乱跳。
她与贾瑞可是有仇隙的!
俏丽的平儿与凤姐儿心意相通,脸色亦有些发白。
回思不久之前,自己与凤姐设下相思局,那时只巴望贾瑞速死才好。
未过多久,闻得他名字便唬得半死……
这人生呐,真真儿是……
“叫进来相见罢。”贾母心中有些乏累,这贾瑞就不能让自己省些心?
只管在自家冠军侯府得意便罢了,却跑到这边来张狂?
然贾瑞求见,不见却也不可。
贾瑞乃是贾代善之从孙,于宗族之中算得近支亲戚,尚未出五服。
且当年分府却未分宗,名义上到底还是一家人。
若贾瑞依旧是往昔的贾瑞。
遣个丫鬟出去言说一声:老太太倦了,改日得闲再见罢。
贾瑞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去。
如今却不成了。
好歹贾瑞如今是冠军侯,绣衣卫都指挥使。
位高且权重。
乃是大周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贾家之中,除了老太太,贾赦居一品,贾珍为三品,然皆是无甚实权的虚衔。
贾政是五品,亦无多少实权。
至于贾琏那捐班得来的五品,更是不必提及。
若非有贾母这国公夫人撑着场面,贾家……
贾母心中着实疲累。
贾瑞走进来的时候,屋中的人仍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他。
于凤姐儿、宝钗和三春而言。
贾瑞最是吸引她们之处,便是那由强烈自信而生出的男儿气概。
单论相貌,贾瑞与贾琏、宝玉等几人相差无几。
然那种昂扬向上的男儿气息,却是贾府这几位男子皆不具备之物。
贾瑞一进来,仿若整个屋子的气场皆被他一人独占了。
有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弥散开来。
首白说来,便是一身汗臭再加那扬着下巴的自傲模样……
可巧了,小女儿家就偏偏吃这一套。
贾母之神情,头一遭不见腻烦,其眼神之中先是有惊异之色,继而有一抹激动与感慨兼而有之的复杂神色。
“瑞哥儿这身穿着,可是蟒袍?”
就连凤姐儿也一时抛却了心中复杂情愫,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贾瑞这般自傲的性子,既己决意来荣府走上一遭,自然是要穿上自己的蟒袍的!
说是蟒袍,实则若为寻常人,根本瞧不出其与龙袍的差别。
龙袍乃是有爪的,蟒袍亦为龙形,只是无爪罢了。
贾瑞头戴黑色软脚幞头。
身着紫色袍服。
肩膀之上绣着盘蟒,胸口则是团蟒。
除了无爪之外,与皇上、亲王们所穿的团龙袍相差无几。
此乃蟒袍之贵重所在。
“是蟒袍。”贾母淡淡说道:“想当年老荣公曾有,还有先国公爷在世之时,亦有这么一件。”
贾母神色淡淡的。
倒有几分老贵族的气派了。
哼,得了件蟒袍又能怎样。
五十年前我初入这家做孙媳妇时,便己见过了!
贾瑞道:“老太太到底是老太太,见多识广。”
贾母眼中有几分狐疑之色。
这小子怎的突然变得懂事了?
“老太太若有什么吩咐,贾瑞自当顺路办理。”
贾母却真有事情。
“既然瑞哥儿你有这份心意,别的事儿倒也没有。只是你去往江南途经扬州之时,往巡盐御史衙门去看看。玉儿和琏儿回南边己有一阵子了,听闻林姑夫身子不大爽利,替我前去探视一番。”
这个差使,贾瑞乐意接下!
无端的,贾瑞到底是贾府旁支,见迎春、探春、惜春,还有凤姐儿她们自是无妨,见宝钗是因宝钗就在贾府之中,算不得什么犯忌之事。
若是自家巴巴地跑去巡盐御史衙门求见林黛玉,只怕要被林如海给轰将出来。
贾母以探询的目光瞧着贾瑞。
那意思甚是分明。还有事否?
无事便赶紧离去……
贾瑞呵呵一笑。
竟径自坐下了。
这老太太当个吉祥物倒也不错。
只是不知她老人家可愿意……
不过……
若是发觉与甄家之事牵连颇深,造孽甚多。
贾瑞亦不会庇护于她!
“老太太,买来的丫鬟不甚顶用,孩儿实是难以信赖啊。”贾瑞笑吟吟说道:“我即将出门,求老太太赏几个丫鬟到我那府里,不知可否?”
众人皆吃了一惊。
眼前这贾瑞……
眼前这贾瑞,脸皮何其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