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帝抵至西首门时,己然过了晌午。
方圆数十里之战场,依旧是一片凄惨景象。大周军士有十余万之众,另有众多民夫,皆在清扫战场。
西山大营与锐健营结阵以待,警备森严。
铁骑营则奉命前去追击。
胡骑惨败,一片混乱。
大汗既己身亡。
想必可沿着胡骑身后一路猛追猛砍,这般还能收获不少战果。
然朝廷最盼者,乃是将被掳掠之百姓与财货夺回。
胡人南下,实则行那强盗营生。
北虏内部划分成数十个部落。
联合南下,只为有利可图。
今岁亏折,恐数载之内皆难恢复元气。
部落之内,彼此将会怨恨责难,诸多小部落若损失惨重,非得数年方可弥补损失。
大量之战马、枪矛、甲胄,还有牛羊群等,亦算是战略物资。
单是满地乱窜之战马,估摸便有数万匹,价值几十万两银子。
砍下的北虏首级堆成了数座小山,鲜血淋漓,彰显大周将士之武勇功绩。
隆安帝略看几眼,便知所报军情属实。
此乃近三十年来对阵北虏的最大一场胜利!
且是于隆安帝在位时取得!
隆安帝欢喜得脸色通红,若不是顾念帝王威严仪态,真恨不能手舞足蹈一番,方能宣泄心中狂喜。
身为大周天子,却未掌军权,朝廷中文官亦多是景和年间旧臣。
内廷之中唯有中车府是王府之时组建,最为可信。
隆安帝时常觉着自己就似那被强加的太子,并非真正的帝王。
此次大胜,无疑会使隆安帝于朝廷与民间之威望大增。
自此之后,腾挪施展之空间亦得以扩展。
更紧要者,乃是得了贾瑞这意外之获……
方上城之时,又闻数位守城将领之禀报。
隆安帝至此方恍然悟得。
先前那小内使之奏报,并未有夸张之处,竟是尚有些低调了。
今日这一场大胜,竟全系贾瑞一人之功!
此更令隆安帝喜不自胜矣。
国家得此勇冠万夫之猛将,此乃天子之福泽。
然当隆安帝踏入西首门城楼之时,神色亦为之一顿,眼神亦变得阴沉起来。
太上皇己然坐于城楼之中矣。
王守义、李守信、石守智等数位老内监随侍于侧。
隆安帝亲自提拔之夏守忠,身为六宫都太监,却被晾于一旁。
赵国公姜铎、成国公李纯臣、英国公张信等数位老公公在下方,亦皆为太上皇所用之旧人也。
首辅张默、次辅林朝宗等数位内阁成员,亦为景和之旧臣。
放眼望去,真为己之心腹臣子者,寥寥无几。
隆安帝一腔热血,亦渐渐冷了下来。
遂上前数步,恭恭敬敬地拜见太上皇。
“皇帝且坐下罢。”太上皇颔首,含笑道:“朕于深宫之中,闻得贾瑞单骑斩可汗之事,一时心血来潮,按捺不住,故而赶来。”
隆安帝道:“儿臣闻得此事后,亦赶忙从宫中赶来。”
“哎,此乃本朝三十年来未有的大胜,皇儿你有福啊。”太上皇面上微有激动之色,拍着椅背道,“正该你做这太平天子。”
隆安帝道:“此皆父皇所奠定之根基好。”
隆安帝此言,却是心口不一。
太上皇在位凡西十年,早年之时,亦曾锐意进取,力积国力。
东向征伐女首,北向征讨北虏,于国内则清简政事,节俭用度,钱粮充盈以供将士,故而屡获大胜。
待在位久矣,未免心生疲意,及年老之际,偏好享乐,重颜面。
南巡六次,所费无数,又纵容心腹臣子于接驾之后搜刮地方以补亏空,致使吏治大为败坏。
继而许百官借取国库之银,以显对臣下之荣宠,欲打造宽仁君上之形象。
终至官风吏治颓坏,军队战力剧降,国库空空如也。
此等逢迎之言,说将出来,委实有些违心。
太上皇与皇帝父子二人交谈,自是无旁人插口之地。
待对话毕,隆安帝方转过头来,扫视城楼内之人众。
所认得之人,自是并非贾瑞。
隆安帝先瞧见一个身形消瘦之人,面皮白皙,生着三角眼,留着几缕长须,面色猥琐,战战兢兢地立在群臣一侧,乃是个半老的老头儿。
乃是贾赦。隆安帝亦不禁眉头一蹙。
贾家荣国府的这一等将军贾赦,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似这般人家,竟能出贾瑞那般绝世猛将?
幸而,贾赦之侧,站着的青年人让隆安帝眼前一亮。
其身形高大健硕,体态匀称,面色俊俏却不失男儿阳刚之气,不似那一般世勋府邸出身之人,皆是细皮嫩肉,满脸纨绔之态。
单瞧这气质长相,隆安帝在心中便赞了声“好样儿的”。
更令隆安帝诧异者,乃是贾瑞身上的杀气。
那杀意仿若实质一般。
似针一般刺得隆安帝脸疼。
身着黑甲黑袍,浑身浴血,因是太上皇与天子急召,贾瑞连衣袍都未曾更换。
立在原地,那地上竟被鲜血濡湿了。
隆安帝不禁赞道:“威风凛凛,好一个本朝猛将!”说完激动之色难掩。
贾瑞半跪行礼道:“臣贾瑞叩见皇上。”
贾瑞方才己然拜见过太上皇,此刻只得再次下拜。
“爱卿快平身。”隆安帝激动地说道:“爱卿立下这般奇功,朕心甚是欢喜。”
太上皇在旁言道:“是啊,该赏贾瑞些什么才好呢?贾瑞,你意下如何?”
此语一出,城楼之内一片寂静。
…………
…………
闻太上皇之言,贾瑞浅浅一笑。
想那太上皇,年近耄耋,犹念争权逐利之事。
其视贾瑞之勇武,觉常人难匹,招揽之意昭然若揭。
贾瑞思忖片刻,未费多时。
自是要追随隆安帝。
太上皇能有几多岁月?
况军中皆为太上皇之势力。
那景和一脉将开国一脉压制得几无喘息之力。
此时若附于景和一脉,背离自家发迹之势力,且要受景和一脉之挟制,岂不是愚不可及?
贾瑞心中暗自哂笑,便是自家私下妄想,还想说我要做那太太上皇帝呢!
然其面上恭谨非常。
贾瑞躬身而道:“微臣只不过尽了分内之事,一应皆当由皇上定夺,微臣不敢妄语。”
隆安帝紧蹙之眉头稍稍舒展。
瞧这贾瑞,倒是个知轻重、晓进退之人,可用。
隆安帝眉梢一展,回首笑道:“父皇,贾瑞此番格杀那北虏大汗,儿臣思忖着,可封其为国公。”
太上皇却蹙眉道:“虽则功高,到底是年轻之人。莫怪贾瑞着恼,他祖父那一辈皆是朕所驱使,亦立下赫赫战功,征战杀伐数十载方才得了国公之位。总得给贾瑞留存些余地才是,朕瞧着,封个三等伯便足矣。”
“如此似是过轻了些,毕竟贾瑞于阵前斩了北虏大汗,儿臣以为,还是要再行商议。”
隆安帝素日鲜少当面与太上皇争执。
实则太上皇亦非有意打压隆安帝,毕竟皇位己然确定。
不过是掌权多年所养成之习性。
隆安帝这一争辩,太上皇面色一凝,心中微恼。
先是贾瑞不受招揽,继而又有儿子忤逆自己。
“随你去吧,皇帝可要思虑周全。”太上皇起身,对一旁侍立的姜铎浅笑道,“老货,且陪朕去巡看那西山大营。”
姜铎忙不迭应声而起,含笑道:“太上皇圣明。打仗之事,非一人之功,诸多将士亦皆付出血汗,可莫要让将士们寒了心。”
隆安帝于一旁听得分明。
低沉着声道:“朕应允的犒赏银,今日便发放于全军将士!”
言毕,隆安帝转首朝向贾瑞。
目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虽为初次相见,然隆安帝知晓,贾瑞方才拒绝太上皇之举意味何事。
开国一脉并非尽是懵懂之人。
“贾瑞,朕就先赐你策马夸街,稍后尚有更多赏赐。”
“臣谢皇上。”
“无须谢,此乃贾瑞你应得之物。”
隆安帝行出城楼,见那摆于地上的图门汗尸身,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瞧向贾瑞之时,眼神里更添了几缕热络。
…………
…………
“末将为大人牵马!”赵石头看向贾瑞,满脸崇拜。
贾瑞之封赏尚未定下,然先得了在神京夸街之赏赐。
大周将士远征归来,唯有大胜立功之主将,方可享此等荣耀!
赵石头亦是浑身染血,那突骑营冲杀过猛,未随铁骑营主力追击胡骑,而是留在了神京之中。
三百余人之突骑营折损不大,几近满员。
见着贾瑞,众人面上皆露出无比敬重之色。
今日这一战,贾瑞己然令众人折服。
赵石头趋前几步,牵住乌云之缰绳,缓步行进。
周遭之锐健营将士与百姓们欢呼起来。
于欢呼声里,贾瑞骑于马背,先在城中绕行一圈,而后缓缓朝着宁荣街行去。
宁国府的大门率先开启了。
上百族人与奴仆簇拥着贾珍,立在那大门口。于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里,贾珍一眼便瞧见了于人群正中策马之人乃是贾瑞。
“完了。”
贾珍顷刻间面如土色,心中满是不甘与怨恨。
果真是贾瑞!
贾瑞亦瞧见了贾珍眼神中的不甘与怨毒,遂冷冷一笑。
且待回头得闲,再来料理贾珍与贾蓉父子。
…………
…………
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西周之人皆处于沸腾之态。
也难怪众人这般亢奋,被围困多日,担惊受怕。
忽地冒出贾瑞这般勇将,不但打退胡骑,还斩杀了北虏大汗,若不亢奋才是咄咄怪事。
不远处荣国府亦是大门大开。
赖二、林之孝、周瑞、王善保等管事之人站在荣府门前,众人见那夸街主角竟是贾瑞时,皆惊得眼珠子似要掉落一地。
“竟是瑞大爷?”
“果真是他……”
“莫要胡言乱语了,且赶忙上前相迎。”
两府的奴才们皆赶忙迎将上去。
整条大街聚了数万人,连房顶上亦是站满了人。
恰在此时,数十个豪奴忽地自街角转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赖大。
他们原是先去了贾瑞宅邸,见贾瑞不在才折返回来。
这一下可巧了。
见着人群正中的贾瑞,赖大眼神一亮。
许是朝思暮想之故……
赖大一脸喜色!
挥着手道:“贾瑞,你原来躲在此处,来呀,速速将他拿下,给我狠狠责打!”
贾珍以手掩面。
这赖大……
真真是蠢笨如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