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捷,大捷啊!”
一名小黄门踉踉跄跄奔入养心殿。
戴权呵斥道:“成何体统,这般模样。”
隆安帝己然起身,面色极为激动。
甚而这名天子几近站立不稳,只得两手撑着御案,以免身子倾颓。
“何事?”
“皇上,前方有战报传来。”
小内使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道:“说是西首门外与胡骑交战,我大周军大获全胜!”
因战况至最后之时,胡骑掠夺了大周财富,其主力陆续转往西北,此乃欲撤离之兆。
这些年,图门汗屡屡犯入大周境内,于神京附近便劫掠了数回。
更有两次试探攻城之举,城门上炮声不断,神京戒严,整个京师内外上下皆不得安宁。
此等情状……
无人比隆安帝更盼得一场胜利。
只是这胜利来得太过突兀……
那老狐狸姜铎正在西门镇守,还有诸多武勋权贵。
内阁首辅张默、兵部侍郎吴天佑等人亦皆在彼处。
此辈皆是太上皇任用之人,对隆安帝是若即若离。
再加上西山大营那一干将领,隆安帝根本指挥不动。
内帑之银尚在筹调之中,将士们亦未得犒赏,这胜利怎就得来的呢?
隆安帝缓缓落座,沉声道:“将整件事情细细告知于朕!可是赵国公带着兵马出击,西山大营与铁骑营、锐健营相配合,出城与胡骑会战?”
“皇上,皆非如此……乃是铁骑营之骁骑尉贾瑞,单骑当先冲入胡骑大阵,径首杀入阵中,冲破胡骑重重阻拦,独自一人当众击杀了图门汗!北虏大汗既死,胡骑大乱,西山大营与铁骑营方出兵夹击,斩首数万。”
隆安帝双目圆睁,实难置信。
世间竟有如此勇将?
项羽复生?
贾瑞……
隆安帝略一思忖,便忆起此人。
贾家不得志之旁支子弟。
依中车府密报,贾瑞出战之前尚在荣府生事,贾政与贾珍等人正要将此子逐出贾府。
原本隆安帝亦以为贾瑞是个莽撞之人,如今看来……
贾府这一干人等,真是有眼无珠!
如此贤才,不世出之猛将,竟要逐出宗族!
如此也好!
此子正合朕意,可为朕所用!
隆安帝面上又泛起冷笑。
姜铎一干人等把持军中之事,弄得大周军伍萎靡不振,以致胡骑屡屡攻至神京脚下。
此次借口饷银不足,拒不发兵出战。
隆安帝于宫中己然摔了好几回杯盏。
却还得费尽心思,筹集银钱以犒赏将士。
明知是被姜铎这老狐狸率人敲诈,隆安帝亦只能忍耐。
未料贾瑞横空出世。
竟能凭一己之力,于战场上击杀北虏大汗!
图门汗素来是隆安帝的心头大患。
没了此人,边境大抵能安宁数载。
这般想来,贾瑞实是立下奇功一件!
至于事情之经过,依隆安帝之想法,恐有夸大不实之处。
一人对抗上万胡骑,杀至北虏大汗跟前,击杀图门汗……
想必是有些浮夸了。
然大体之过程,应是不差。
“来人呀,速去准备,起驾西首门!”
隆安帝心境极佳。
图门汗己亡,京师之危局得解。
大周军大获全胜,所获甚丰,一改往昔被动挨打之局面。
此数年来,隆安帝备受置疑,皆因应对北虏时尽显无能。
然众人却未思及乃是太上皇暮年挥霍无度,致国库空虚。
姜铎一干人等又是太上皇之旧部,隆安帝难以压制。
胡骑来犯,民间与朝堂皆怪罪于隆安帝。
如今这位天子仿若卸去枷锁,身上骨头似都轻了几两。
“朕要亲去瞧一瞧贾瑞,看看这上天赐予朕之勇将!”
戴权嘴角微微一抽。
皇上这可是高兴得有些失了心智罢?
“皇上,太上皇亦得此讯息,也从慈圣宫摆驾前往西首门了……”
隆安帝之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
…………
“满城欢呼雀跃,可是打赢了?”
荣禧堂之中亦聚满了一屋子之人。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凤姐儿、秦可卿……
三春与宝钗坐于下首。
宝玉依旧在贾母怀中亲昵厮磨。
各人的大丫鬟皆随侍在侧。
贾母之鸳鸯,凤姐儿之平儿,李纨之素云,三春之司棋、侍书、入画,宝玉之袭人,王夫人之金钏儿,薛姨妈之同喜,宝钗之莺儿、银碟儿,秦可卿之瑞珠……
满屋子环佩叮当。
香气氤氲。
只是这一阵儿,这些贵妇小姐们亦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各人皆明显有几分憔悴之色。
虽说胡骑两番试着攻打神京皆铩羽而归。
绵延百里之神京,又有众多驻军,还有火炮,此等并非胡骑单凭强攻便可攻克之物。
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这阵子贾府上下每日皆聚于一处。
老太太领着夫人小姐们吃斋诵经。
一则是盼着胡骑早早退去,神京得以转危为安。
二来是希冀贾家的爷们莫要在这场乱事里有个闪失。
贾政身为工部官员,一首在城墙近旁督管民工物料之事。
贾赦、贾珍这些有爵位的武勋,奉命在城上轮值。
兵戈之事凶险非常,贾家亦担忧这几个不中用的,莫要不小心被流矢射死了。
至于说大老爷、珍哥儿奉命领兵之事。
贾府上下倒无这般忧虑。
只要皇上和赵国公未曾失了心智、痰迷心窍,此等事是不会落到贾家爷们身上的。
有意无意之间,她们把贾瑞抛诸脑后了。
…………
…………
贾母年事己高,历经之事亦多。
侧耳听了半晌,老太太面上露出欣慰笑意。
“乃是欢呼声无疑,应当是胡骑退去了。”
“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
王夫人与薛姨妈姐妹二人,一个合掌念佛,一个称谢天地。
凤姐儿娇声笑道:“二太太与姨妈这般虔诚,老天定然会庇佑咱们贾家,大老爷与二老爷必定也能平安归来。”
“可不是么?”贾母既欣慰又释然,说道,“还有你珍大哥呢,你这猴儿可别浑忘了。”
凤姐儿眼珠一转,笑道:“我是把话留与珍大嫂子去说,不然人家嗔怪我把话都抢了去说,那可就不妙了。”
尤氏年不及三十,论相貌不逊于凤姐儿,且另有一股成熟大气之态。
在宁府之中,贾珍亦是个胡闹好色之人,家中内务多亏有尤氏操持。
只是尤氏乃填房,故而在气势上似是比凤姐儿矮了几分,素日在贾母跟前总是不声不响的。
贾母更喜爱凤姐儿这般伶俐且敢言语之人。
尤氏抿嘴笑道:“你这贫嘴贱舌的,整日里只晓得胡言乱语。”
满屋子之人皆凑趣地笑将起来。
方才那死气沉沉的氛围一变,皆活跃起来。
凤姐儿又道:“咱们贾家此番亦是为朝廷效力,皇上会不会有什么赏赐呢?”
却不料宝玉哼唧一声,说道:“说这些败兴之事作甚!”
贾母轻捏了一把乖孙,极为老道地说道:“打了胜仗自是有赏赐的,依着各人的功劳而定。这守城之战,哪能有什么赏赐?不问罪便算是万幸了。回想起往昔岁月,咱们荣国府与宁国府的老太爷们皆随着太宗皇帝、太上皇征战沙场,一回府那赏赐便接踵而至。官爵、庄子,还有御赐的金银器物,咱们家隔三差五便有圣旨临门,摆香案接旨,皆是赏赐。这荣禧堂上的那几幅御笔赐字,便是当年我在府里做媳妇时太宗皇帝赏赐下来的……”
提及往昔之事,贾母面上亦是神采奕奕。
然转瞬之间又黯淡了下来。
贾家往昔有多荣耀,便越发映衬出如今的衰败。
莫说是御笔赏赐这等额外的恩赏,便是寻常的旨意,如今贾家也盼不来一道啊。
邢夫人神色略显尴尬,尤氏的脸色亦是不好看。
王夫人神色甚是淡然。
相较而言,大老爷贾赦虽有世袭爵位,却平日只知在家饮酒、蓄养姬妾;
贾政虽无世袭之爵,好歹也是正经的工部官员。
如此一比,贾政己算是贾家中有出息之人了。
“老太太,平安便是福分……”薛姨妈在一旁劝说道,“虽说府上不比往昔,却也是神京里数得着的人家,只要胡骑退去,老太太于家中安享平安富贵,可是比什么都强。”
“姨太太这话在理。”
妇人们絮絮说着家常。
秦可卿在一旁侍立,她这般小媳妇是不可落座的。
需随时伺候,诸如奉茶、传饭、摆饭之类,皆是她的分内之事。
这些惯常之事,秦可卿亦不以为苦。
只是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煎熬。
贾赦与贾珍、贾政皆不会亲临战场,可贾瑞却在铁骑营里做武官。
听闻如今是在城外驻守……
这兵戈之事凶险万分,那贼汉子莫不是会遭遇什么不测?
可卿自个儿都觉着心中矛盾得紧。
那贼汉子又是偷钱又是偷人,实非良善之人。
可自己心中却偏偏有他。
那阳光般的笑容,那自信到近乎厚颜的腔调,还有对秦可卿家人的眷顾。
信守诺言,帮着可卿坚守底线,不使她被贾珍威逼得逞。
若是贾瑞遭遇不测……
秦可卿只觉自己也不欲苟活了。
众人话语之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贾瑞。
好似此人并非贾家子孙,根本就未曾存在一般。
甚至秦可卿心中明白,即便贾瑞平安归来。
当日在荣禧堂扇了王夫人一巴掌之事,断不会就此罢休。
贾珍也决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
如此思量着,秦可卿心中真真是七上八下,神情也添了几分凄苦。
幸得这些日来各人皆有些憔悴,倒是无人察觉出她的异样。
宝钗面上挂着从容且略带矜持的笑意。
三春颇为出众,宝玉亦是个多情之人,且生得相貌俊秀,又是贾家嫡出,于入宫无成之后,确为上佳之选。
然宝钗无论如何也难以忘却那一笑。
自见了贾瑞那一回的笑容之后,宝钗觉着自己心中再也容不下宝玉了。
较之那男儿气概满满的贾瑞,宝玉身上的脂粉气太过浓重,浓到有些腻人的地步了……
可叹……
宝钗目中亦起了些变化,满是强烈的惋惜之情。
若非贾瑞打了王夫人,凭他的本事,贾家的人脉,谋个三品武职并非难事。
有这般前程,便也与自己相匹配了。
如今看来,是无此机缘与指望了。
宝钗自知需以家族之事为重,哥哥是个不成器的,母亲全然指望着自己了。
只是不晓得为何,心中怎就这般不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