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亦不再摔那玉了。
其银盆大脸之上满是不敢置信之色。
自他出生记事以来。
唯有众人奉承自己与父母,绝无一人敢顶半句嘴。
即便大伯贾赦,也不过偶尔冷嘲几句,断不会如此撕破脸面。
竟有人胆敢抽打自己母亲?
那可是王家的小姐,贾家的嫡夫人。
此乃何等尊贵的身份?
居然有人当众扇她耳光?
还恶语相向?
贾母的脸色亦是阴沉下来。
且不论她是否喜爱这二儿媳妇,终究关乎贾家嫡脉的颜面。
况且长幼尊卑自有定序。
贾瑞这一巴掌,打的可是宗法与贾家嫡脉的尊严!
薛姨妈又惊又气,薛蟠双眼瞪得仿若鸡蛋一般,他这呆霸王不过是对寻常百姓胆大,世家子弟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像贾瑞这般人物,薛蟠亦是头一遭见到。
宝钗初时惊容乍现,而后便平静下来,妙目之中神色复杂。
唯有凤姐儿在惊惶之下,竟有几分小兴奋。
贾瑞本是她的心头刺,这一回且看谁能保得住他。
“来人呐,快去传珍哥儿来!”
贾政大怒。
他即便再不喜爱王夫人,毕竟乃是他的正室妻子,殴打王夫人,便如同打贾政自己一般。
传贾珍这族长前来,便是要公事公办!
侮辱且殴打尊长之人,即便不经官府,贾珍这族长亦能下令将贾瑞活活打死!
即便不打死,打上一百棍,革除族谱,也算是从轻发落了。
“政二叔莫急。”
贾瑞并不把贾珍放在眼里,那是自己一巴掌就能抽死之人。
但这也不意味着贾瑞愿意在规矩之内被人占了上风。
要赢,便赢他个双份的。
贾瑞冷笑着说道:“二婶子方才说我什么来着,要不要召集贾家族人,好好理论理论?”
贾政一怔。
他本就是个没有急智之人,被贾瑞这般一说,顿时没了主张。
王夫人气急之时,确曾骂过贾瑞是下流野种。
若传扬出去,对二房的名声亦是极为不利。
贾政又是个极要脸面的……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坐在榻上的贾母都快要气笑了。
自己这二儿子真是读书读迂了。
况且读书也不见他中个进士。
为官亦没什么建树。
不过仗着祖宗的余荫,也无人敢欺侮贾政,每日从朝中退值回来便与那些清客相公们厮混。
那些清客相公拿了贾家的银子,自是百般奉承。
将贾政一路捧到如今。
当真是高不成,低不就。
哎……
这小儿子可真不让人省心。
“贾瑞!不管怎样……”贾母淡淡的说道,“你二婶子乃是尊长,言语冒犯也就罢了,贾瑞你动手可就不对了。是非对错,等族长来公断吧。”
贾瑞呵呵一笑。
面上嘲讽之意甚是明显,噎得贾母脸色铁青。
这拉偏架的手段!
贾瑞之笑,只表明对贾母话语的一种态度:小爷我根本不把您说的话放在心上!
粗俗些讲:
权当您老在放屁!
笑毕,贾瑞眼中隐隐有了杀意。
小爷我要按规矩行事是你们的福分。
真若惹急了,屠尽两府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多费一秒都算你们捡了便宜。
贾瑞冷眼扫视之下。
荣禧堂内的气温都低了几分。
宝钗心思较为细腻,隐隐觉察到了不妥之处。
当下便用担忧的眼神看向贾瑞。
宝玉在一旁瞧见了,又有了要抓狂的感觉。
宝姐姐为何如此关注这个无礼的凶徒?
难道是贾瑞生得比自己好看?
断不会呀,没自己白,皮肤又糙又硬……
在贾宝玉眼里,贾瑞就是一个糙汉子。
怎可与自己相较?
宝玉心中不服,不畅,不甘……
只可惜此时己无人再将目光投注于他。
众人的视线皆聚于贾瑞身上。
贾瑞不慌不忙。
神态安然自若。
贾母的态度,贾政与王夫人的恼怒,众人的诧异、惋惜。
于贾瑞而言,皆如粪土。
贾母眼中亦是一片清冷。
如此不受管束的家族子弟,留着又有何用?
早些打死或者撵出去倒也好!
贾家的人脉,断不能让这忤逆之人所用!
荣府乱作一团之时。
贾珍正在款待贵客。
乃是吴贵人之父,兵部侍郎吴天佑。
论起家世来,贾家自是更胜一筹,吴家的底蕴稍显薄弱。
然贾元春于宫中不得志,吴贵人的境遇略好些,贾家便稍逊一筹。
加之贾家现今没有顶梁柱,两府之中竟无一个有出息之人。
论武,军中竟无一人。
论文,贾政那官做得犹如未做一般,手中全无实权,亦未曾经营起像样的官场人脉。
若非贾珍送上的一千两银子,吴天佑怎会愿意到宁国府来。
“竟是这般事情?”
闻得贾珍之言,吴天佑略感惊诧。
贾家族长花银子请自己对付自家族人?
当真是丧心病狂。
“此子虽是族中之人材,”贾珍一脸痛惜地说道,“只可惜是个不让人省心省事的,顶撞尊长,不守族规,实是个中山狼啊。爬得越高,对我贾家一族危害便越大,不如尽早处置为妙。”
…………
…………
吴天佑呵呵一笑。
贾珍所言,他全不在意。
左右自己得了好处,出手对付一个小小校尉,不过是桩小事。
若是贾家护着,那张敬唐等人自然不好交代。
贾家虽虎落平阳,却仍有余威,西王八公家族之中,于军中人脉最深者当数贾家。
且不提荣宁二公,便是贾代善与贾代化也曾跟着太上皇征战沙场,有几回险些丧命于草原之上。
父子两代征战数十年,方才有贾家如今近百年的风光与偌大的家业。
不然的话,皇家难道是开善堂的?
贾家在京师与金陵皆有庞大的府邸,两府合计有数十个庄子,诸多买卖,族中为官者亦不在少数。
若无实实在在的功劳,能成吗?
再加上旧部的人脉,贾家只是无人愿在军中吃苦,不然的话,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必定有贾家一席之位。
怎奈子孙不肖……
不但不争气、没本事,还在此处窝里斗。
吴天佑心中暗喜。
贾珍自己是个废物便罢了,竟还支持自己打压贾家族人。
这事儿虽银子不多,但吴天佑拿得极为舒坦。
刚刚商议妥当,林之孝便从荣府那边急匆匆赶来,一五一十地将荣禧堂那边之事禀报了。
贾珍简首是大喜过望。
原本还愁不知如何对族人交代,这一下可真是瞌睡遇着枕头了!
当下狞笑着对林之孝说道:“你且回去回禀老太太,就说我片刻便到。”
吴天佑听闻,笑道:“未曾想到这贾瑞当真是个胆大包天之人,政老的夫人竟敢打,如此一来,倒是辜负了贾兄一番苦心了。”
贾珍心领神会,笑道:“银子吴兄尽管收下便是,些许银钱,我贾某还不至于要讨回来。”
吴天佑亦不甚在意,笑着应了下来。
二人皆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
些许银钱与贾瑞此人,在他们眼中俱是小事一桩,顺手便可为之。
贾珍谈笑之间,己对侍立一旁的赖升使了个眼色。
赖升会意,退下去召集府中的健壮仆人。
总归要带上几十人,拿着棍棒之类的物件。
是当场将贾瑞打死,还是打上百来棍,革除族谱呢?
贾珍惬意得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没了贾瑞从中作梗护着秦业那老不死的,且看可卿从不从。
将吴天佑送至宁府侧门前,众人作揖行礼正要辞别。
“当,当,当……”
悠扬的钟声陡然响起。
吴天佑先是面色一变,贾珍的脸色亦是一变。
“景阳钟响!”
“出大事了!”
“贾兄,我得赶忙进宫。”
“吴兄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吴天佑听得一怔。
什么叫做我先走一步?
我便是后走,也落你不到百步!
只是此刻亦不是计较之时,只得赶忙往宫中赶去。
幸而身着官袍出来,倒省了事。
整个宁荣街之人皆慌乱起来。
景阳钟乃是大内煤山上大殿外悬着的一座大钟,一旦敲响,全城皆可听闻。
但凡在京官员,不论文武,五品以上者闻得钟声,便得急忙往宫中赶去;
五品以下武官入营待命;
文官赶至自己衙门。
违者重罚!
贾珍乃三品世袭将军,亦须飞速入宫!
钟声响起之后,绝不可耽搁。
赖升此时己聚集了数十号人,手持棍棒等候着。
“且等爷从宫中回来再说!”
贾珍匆匆吩咐一句,便赶忙更衣备马,疾驰入宫。
不远处的荣府之中,自然也听到了钟声。
贾母脸色一变,神色即刻变得难看至极。
贾政亦如触电一般跳将起来。
“景阳钟响了?”
“不好了,出大事了。”
“来人呐,来人!”
贾政这当儿也顾不上贾瑞了。
钟声一响,一旦迟到便是重罪,贾家亦担当不起。
贾政赶忙换了官袍,奔往工部衙门去报到。
他尚无入宫的资格。
此时自是顾不上贾瑞了。
贾瑞眼中的杀气渐渐消散,转身便潇洒离去。
那背影潇洒非常。
“他就这般走了?”
贾宝玉都愣住了。
这等天大之事,就如此了结了?
“绝不容他这般放肆!”
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咬着牙说道:“珍哥儿必定要进宫去了,待他回来,自然还要执行族规家法!”
此时邢夫人、李纨、迎春、探春、惜春与尤氏、秦可卿皆赶了过来。
众人皆听闻了荣禧堂所发生之事。
恰好看得贾瑞离去的背影。
众人心中,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惊怒,有的诧异。
唯有秦可卿心中,满是担忧。
家中之事,秦业己写信告知可卿,贾瑞庇护秦家的大恩,可卿己以敞开心扉来报答。
却万没料到,这糙汉子竟敢对王夫人动手?
王夫人不但是正室夫人,王家的势力如今还在贾家之上!
便是贾母老太太,身为荣国夫人,乃两府身份地位最尊崇之人,对这媳妇不也没太多法子?
也不过是实在被逼迫急了才敲打几下,家宅之事依旧交予王夫人掌管。
王夫人又引了凤姐儿进来,贾母为何不愿接纳宝钗?
看宝钗与王夫人那般亲近的关系……
难不成贾家的家业,都要落入王家媳妇手中了?
这几人若是联起手来,贾母还能有何事可做?
此事令可卿愁绪满怀,眼神之中尽是愁云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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