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姻缘殿的云榻上,指尖捻着红线穿过针孔时,总想起三百年前我为你吸走魔气。魔气压制我身体疼痛欲裂的瞬间,我看见北渡周身的魔气凝成黑莲,疯了似的往我身前扑——可仙魔殊途,他越是靠近,魔气便越是凶狠。
最后一一丝魔气进入我身体时,意识像被投入冰窟,又猛地坠入滚烫的岩浆。弥留之际,我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喊“阿寻”,那声音里的绝望,比魔气更灼人魂魄。
再睁眼时,我己在天机阁的冰晶棺里。
“南仙子,你命不该绝。”天机使者的白须垂到胸前,手里拂尘轻扫,冰晶棺壁上便映出我残破的魂魄,像被狂风撕碎的纸鸢,“雷劫毁了你七魄,只剩这一缕执念未散,贫道便擅作主张,留了你这丝残魂。”
我飘在棺中,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他指尖金光流转,将我这缕残魂护在结界里:“北渡那魔头还在诛仙台外疯魔,你且安心在此休养,待他日魂魄补全,再做打算。”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身死之后,魂魄竟能这般清醒。我能听见诛仙台外北渡撞碎结界的轰鸣,能闻见他魔气里混着的血腥气,甚至能感觉到他跪在我仙骨焚尽之地,一跪便是百年。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残魂无法离体,更遑论回应他的疯魔。
天机使者说,要补全魂魄,需历九九八十一难。每一难都是人间疾苦,爱恨嗔痴,需我亲身体验,方能让魂魄重聚。
第一难是江南的梅雨。我附在一个卖花女身上,在雨里守着快要蔫掉的茉莉,看她等了整整三日,那个说要娶她的书生始终没来。雨停时,卖花女把最后一朵茉莉扔进河里,笑出了眼泪。我摸着胸口发闷,忽然想起北渡总爱采清晨带露的茉莉,别在我发间。
第二难是塞北的风沙。我成了戍边将士的遗孀,抱着半旧的鸳鸯帕等丈夫归来,等来的却是他马革裹尸的消息。风沙吹裂了我的脸颊,我坐在城楼上数雁群,数到最后,竟数出了当年李渡磨豆浆时,石磨转的圈数。
……
第八十一难,是在忘川河畔。我化作奈何桥边的引渡人,看无数魂魄饮下孟婆汤,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有个穿红衣的女子不肯喝,说要等她的将军。孟婆叹着气说:“等也是白等,他早入了轮回,投了猪胎。”女子听完,笑着把汤喝了,眼泪却掉进汤碗里,漾开一圈圈苦纹。
我站在桥边,忽然懂了天机使者的用意。他让我看遍人间离别,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让我明白——执念这东西,最是害人。
当最后一难的金光融入魂魄时,我终于能凝聚成形。天机阁外的桃花开得正好,落在我新凝成的仙裙上,像极了当年江南老宅院里的落英。
“恭喜仙子魂魄归位。”天机使者递给我一面水镜,镜中映出北渡的身影。他坐在魔域的寒冰王座上,手里着一方褪色的鸳鸯帕,帕子边角绣着的豆腐花图案,还是我当年初学刺绣时歪歪扭扭的手艺。
“他寻了你三百年。”天机使者的声音带着悲悯,“用自身魔气温养着你残存的仙骨,以为能让你复生。可他不知道,你仙骨早被魔气化为飞灰,他守着的,不过是堆无用的尘土。”
水镜里的北渡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血腥味:“阿寻,他们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我记得你说过,要在江南再开家豆腐坊……”
我的指尖猛地攥紧,镜面上瞬间凝出冰纹。
这三百年,他困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把那个江南水乡的阿寻,当成了魂魄的全部。他守着的不是我南寻,是那个提着竹篮、发间别着茉莉的人间少女。
我曾是天界掌管姻缘的仙子,见惯了痴男怨女错认前尘。可轮到自己时,才知这错认有多伤人——他执着的,从来不是与他历经仙魔大战、在锁魂塔诀别的南寻,而是那个和他磨豆浆、绣鸳鸯帕的阿寻。
“使者,”我转身看向天机使者,仙裙上的桃花瓣随话音飘落,“我想请您帮个忙。”
天机使者抚须的手顿住了:“仙子想做什么?”
“送一个‘阿寻’给他。”我望着水镜里北渡鬓边的白发,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守了三百年,该醒了。但醒过来的痛,不该由他一个人受。”
我要让他看见,他心心念念的阿寻回来了。让他重新经历一遍江南的豆香,晒谷场的星光,再让他亲眼看着,这个“阿寻”如何记起一切,如何告诉他——李渡,我们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天机使者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贫道可助你一缕神识入轮回,化作他记忆中的模样。但这缕神识会拥有独立的意识,她的选择,你无法干涉。”
“我知道。”我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八十一难带来的钝痛,“我只要她记着一件事——在锁魂塔里,让他看清,第一世的阿寻,早就死在那场江南的大火里了。”
三百年前,我死在锁魂塔时,以为那是终点。如今魂魄归位,才明白真正的了结,是让他看清执念的真相。
天机使者挥动拂尘,一道金光从我眉心飞出,化作个穿水绿布裙的少女虚影,发间别着朵白茉莉,正是他记忆里阿寻的模样。
“她会在三日后的锁魂塔前遇见北渡。”天机使者收回拂尘,“仙子想亲眼看着吗?”
我看向水镜,北渡正将那方鸳鸯帕按在唇边,眼底的偏执像淬了毒的火焰。
“不了。”我转身走向姻缘殿,指尖重新拾起红线,“我还有很多红线要牵。等他想通了,自会来天界找我。”
或许那时,他会看见我案头摆着的那碗冷掉的豆浆——是我昨日偷偷去人间买来的,和当年李渡磨的味道,一点也不一样。
桃花又落了一阵,落在红线轴上,像极了江南老宅院里,那个少年耳尖的红晕。我低头穿过最后一个线结,心想:北渡,这一次,换我等你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