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北渡刚把最后一批晒干的陈皮收进库房,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噼啪作响。他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听见前堂传来顾南寻略显焦急的声音,似乎在跟谁说话。
“……张大叔您别急,我这就备药箱。”
北渡走到廊下时,正看见顾南寻背着药箱往外走,月白襦裙的下摆己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小片。见他出来,她鬓边的银流苏颤了颤:“镇西头的李奶奶突然咳血,我得过去看看。”
“我跟你去。”北渡几乎是脱口而出。
暴雨里的山路泥泞难行,她一个姑娘家……话没说完,他己经转身回房取了蓑衣,往她身上披。指尖碰到她肩头时,两人都顿了顿,顾南寻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惊讶:“不用的,我熟路……”
“披上。”北渡的声音不容置疑,把蓑衣的系带系得紧了些,“雨太大。”
他的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下颌,像有电流窜过,顾南寻的脸颊倏地泛起红晕,低下头去整理药箱:“那……多谢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雨幕。北渡走在外侧,刻意用身体替她挡着斜飘的雨丝,蓑衣的边缘不断往下淌水,很快打湿了他里面的粗布短打。顾南寻似乎察觉到了,几次想往外侧挪,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李奶奶的咳疾有好几年了,前几日刚好转些,许是被这秋雨激着了。”她一边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低声说着,“她无儿无女,平日里就靠邻里帮衬,我爹不在,我更该多照看些。”
北渡没说话,只是把脚步放慢了些,好让她能跟上。雨势太大,模糊了视线,他却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药香,混着蓑衣的草木气,奇异地安抚着他因暴雨而躁动的魔气。
走到半山腰的岔路口时,顾南寻突然“哎呀”一声,脚下一滑就要摔倒。北渡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入手处是细软的布料,和他想象中三百年前南寻披坚执锐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心。”他松开手时,指腹还残留着她腰间的温度。
顾南寻站稳后,脸颊红得更厉害,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坑:“这里往年是条小溪,雨季涨水才成了泥沼。”她从药箱侧袋里摸出块帕子,想擦去手上的泥,却越擦越脏。
北渡蹲下身,沉默地背起她。
“北渡!”顾南寻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够地面,“我自己能走……”
“别动。”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摔了药箱,李奶奶怎么办?”
她果然不动了,只是双手拘谨地抓着他的衣角,鬓边的银流苏偶尔扫过他的脖颈,痒得像羽毛。北渡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后颈,温热的,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那是今早她塞给他当点心的。
胸腔里的魔珠突然轻轻一跳。
三百年前,他也曾这样背着南寻走过魔域的刀山火海。那时她中了魔毒,发着高热,却还咬着牙在他耳边说“北渡你看,前面就是出口”。如今背上的人体重轻了许多,也软了许多,却同样让他觉得,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护着她闯过去。
“到了。”北渡把她放下时,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己经沾满泥浆。
李奶奶家的土坯房在暴雨里摇摇欲坠,顾南寻刚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她快步走进去,拿出脉枕放在床头:“奶奶您张嘴我看看舌苔……”
北渡守在门口,听着里面她轻声细语地问诊,偶尔夹杂着几句安慰。雨还在下,风卷着雨点打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忽然注意到墙角堆着些干柴,便默默抱到灶台边,生火取暖。
火塘里的火苗渐渐旺起来,映得他眼尾的青黑淡了些。顾南寻诊完脉出来配药时,看见他蹲在灶前添柴,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竟生出些莫名的安稳感。
“得熬两副药,可能要等一阵子。”她一边往陶罐里加药草,一边说,“你要是累了,就先在旁边的竹椅上歇会儿。”
北渡没动,只是看着她的动作。月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她握着药杵的手上,那双手纤细却稳当,三百年前执剑的手,如今正握着救人的药杵。
“她的病……严重吗?”他忍不住问。
“老毛病了,肺燥引起来的咳血,好在送来及时。”顾南寻把熬好的药汁倒进粗瓷碗,吹了吹才递给里屋的老婆婆,“这几日本就该来复诊的,偏生赶上这鬼天气。”
她转身出来时,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北渡下意识地想替她擦,手伸到一半又猛地收回,攥成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
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泥地里拖动,带着黏腻的“沙沙”声。北渡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体内的魔气不受控制地翻涌——那是魔域最低等的食魂虫,以生者的魂魄为食,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你先进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带着魔气特有的冷冽。
顾南寻愣了愣:“怎么了?”
“听话。”北渡的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他用魔气凝结的短刃,“待在屋里别出来。”
食魂虫的气味越来越近,腥甜的,像腐肉混着血水。北渡推开门冲进雨幕,看见院墙边的泥地里,正蠕动着几条半尺长的黑虫,身上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找死。”他低喝一声,短刃出鞘时带起一串黑色的魔火。
食魂虫最怕魔火,发出凄厉的嘶鸣,却没退开,反而更疯狂地往屋里冲——它们感应到了顾南寻身上的魂光,那是比普通魂魄更纯净的存在,对它们来说是无上的美味。
北渡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不能让这些东西碰她,哪怕一根头发丝。
魔气在他掌心凝聚成盾,挡住食魂虫的冲撞,同时短刃横扫,魔火瞬间将几条虫烧成了灰烬。可更多的食魂虫从墙外爬进来,密密麻麻的,像黑色的潮水。
“北渡?”屋里传来顾南寻担忧的声音。
“别出来!”他吼道,转身往院外冲,想把虫群引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北渡猛地回头,看见顾南寻不知何时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把砍柴刀,正对着一条爬向她脚边的食魂虫。
“让你别出来!”北渡的心脏像被攥紧了,魔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瞬间将周围的虫群烧成焦炭。
顾南寻被他身上突然涌出的黑气吓了一跳,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北渡眼尾蔓延开的青黑,还有他周身若隐若现的黑色雾气,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北渡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慌忙收敛魔气,可胸腔里的魔珠还在剧烈跳动,像是在警告他什么。他看着顾南寻惊惧的眼神,突然觉得三百年前的恐惧又回来了——他怕她像当年那样,用剑指着他说“你果然是个魔头”。
“我……”他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顾南寻却突然捡起地上的刀,转身往屋里跑:“你等我一下!”
北渡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食魂虫的尸体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腥气,和她身上的药香格格不入。
他果然还是会吓到她。
就在北渡转身想离开时,顾南寻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瓷瓶。她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把瓷瓶里的药膏往他眼尾抹:“你这里……青黑又重了些。”
北渡僵住了。
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轻轻擦过他的眼角,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眼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担忧,和他第一次在破庙里见到她时一样。
“那些虫子……是什么东西?”她轻声问,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北渡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眉心那点朱砂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忽然明白了,不管轮回多少世,顾南寻始终是顾南寻,她的善良和勇敢,从来都刻在魂魄里。
“山里的毒虫,怕火。”他低声说,没敢说实话。
顾南寻“哦”了一声,把空瓷瓶收起来:“那以后雨天晚上,你别去后山了。”她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闪着认真的光,“你的身子……好像不太好,总爱生这些怪病。”
北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得发疼。
他抬手摸了摸眼尾,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月光穿过云层,照亮了院角被魔火灼出的焦痕。
“走吧,药该煎第二遍了。”顾南寻背起药箱,率先往门外走,银流苏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北渡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食魂虫的出现或许不是坏事。至少让他知道,这一世,他依然有能力护她周全,哪怕要动用那些被他封印的魔气。
只要能护着她,做一次魔头又何妨。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还残留着魔火的温度,和她指尖的余温交织在一起,奇异地熨帖着他躁动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