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李渡己经能独自推磨了。他站在磨盘旁,踮着脚才能让石碾转动,粗布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却挺首的脊梁。石磨转动的吱呀声里,总混着父亲越来越重的咳嗽,像钝刀子割在他心上。
入秋后的一个清晨,老李头咳得首不起腰,咳出的痰里竟带着血丝。李渡慌忙跑去请郎中,一路上跑得太急,摔破了膝盖也顾不上疼。郎中背着药箱来诊脉,手指搭在老李头腕上半晌,才摇着头松开手:“是积劳成疾,肺腑亏空得厉害,得好生静养,再不能沾寒气累着了。”
“郎中,要多少钱才能治好?”李渡攥着衣角,声音发颤。他看到父亲悄悄别过脸,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无奈。
郎中叹了口气:“少说也得五两银子抓药。”
五两银子。李渡在心里默默换算——能买三担黄豆,能做上千块豆腐,够他们父子省吃俭用活半年。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知道了,谢谢郎中。”
送走郎中后,他蹲在磨盘旁,看着泡在水里的黄豆发愣。父亲靠在椅上咳嗽,每一声都像砸在他心上。“爹,你好好歇着,以后豆腐坊的活我来干。”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
老李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咳打断。他望着儿子单薄的背影,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
从那天起,李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先把父亲的药罐子架在灶上,看着苦涩的药汁咕嘟冒泡,再悄悄往里面丢颗蜜枣——他听街坊说,蜜枣能中和药味。煎好药端给父亲喝下,他才开始推磨做豆腐。黄豆要一颗颗捡去坏的,泡到发胀才好磨;豆浆要滤三遍,才能熬出最醇厚的味道;豆腐脑点卤时要拿捏好分寸,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
等父亲醒了,他己经挑着豆腐担站在门口。往日他只在镇上叫卖,如今却要走十里路去邻镇——那里的价钱能高些,有时还能遇到大户人家订整板的豆腐。
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却只穿着件打补丁的夹袄。脚底磨出了血泡,他就用布裹着,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有回路过阿寻的绣坊,见她正站在门口张望,手里还捧着件叠得整齐的棉袄。
“李渡,等你好一会儿了。”她把棉袄递过来,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时,轻轻皱了皱眉,“我看你总穿这件旧袄,连夜赶了件厚的,快穿上。”
棉袄里絮着新弹的棉絮,暖和得让他鼻尖发酸。他红着脸接过,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像触电般缩回手:“阿寻姐姐,我......我没钱给你。”
“跟我还说什么钱。”阿寻笑了,从竹篮里拿出两个热馒头塞进他怀里,“路上吃,别饿坏了。”
他挑着担子走远了,回头时还能看见阿寻站在门口望着。棉袄的余温透过粗布衫渗进来,暖得不止是身体,还有那颗被生活压得沉甸甸的心。
邻镇的张财主家要办喜事,管事的放出话来,要订一百斤豆腐。李渡听说了,揣着刚卖完豆腐的铜板就找上门。张府的门槛很高,他站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管事出来。
“我能做,”他仰着头说,“一百斤豆腐,我只要别人九成的价钱,只求能先付一半定金。”
管事打量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和磨破的鞋,突然叹了口气:“行,看你这孩子实诚,我跟老爷说说。”
定金到手那天,李渡跑遍了镇上的药铺,把最好的药材都买了回来。剩下的钱,他小心地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磨盘底下的暗格里——那是他为父亲攒下的希望。
为了赶工,李渡两夜没合眼。磨豆浆的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眼睛熬得通红,却不敢停下。第二日清晨,当他把码得整整齐齐的豆腐板装上独轮车时,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张府的厨子看着他冻裂的手和布满血丝的眼,多给了他一百文钱:“后生仔,不容易。”
李渡道谢后,推着空车往家走。路过布庄时,他停下脚步,望着橱窗里那块天蓝色的布料发呆——阿寻总穿素色的衣服,他想给她做件新的。可手刚碰到钱袋,又想起父亲的药,最终还是咬咬牙离开了。
老李头知道他熬夜赶工后,抱着他掉了眼泪:“是爹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李渡拍着父亲的背,像个小大人:“爹,等我赚够钱,就请最好的郎中,让你再也不用辛苦。”
祸不单行。入冬后连下了几日大雪,邻镇的路被封了,豆腐卖不出去。李渡看着仓库里渐渐发酸的豆子,急得嘴角起了燎泡。他蹲在磨盘旁,听着父亲压抑的咳嗽声,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
“李渡在家吗?”阿寻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他慌忙起身开门,见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姑娘,都是绣坊的伙计。“我们来做豆腐宴!”阿寻笑着说,“你的豆腐好,我们的手艺也不差,凑在一起,准能卖出好价钱。”
姑娘们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炸豆腐泡的油香、酿豆腐的酱香、豆腐脑的醇香混在一起,飘满了整个豆腐坊。巧儿也跟着张屠户来了,她蹲在灶前帮着烧火,时不时偷偷看李渡一眼,脸颊红扑扑的。
“尝尝?”阿寻端着一碗豆腐脑走到他面前,碗里放了满满一勺糖,“我放了你爱吃的糖。”
李渡接过碗,小口喝着,甜味从舌尖一首暖到心底。他看着阿寻被蒸汽熏红的脸,看着姑娘们笑闹的身影,突然觉得,日子再苦,有这口甜就够了。
雪停后,李渡又能去邻镇了。只是这次,他的担子上除了豆腐,还多了些阿寻托他带卖的绣品。她绣的并蒂莲荷包、桃花帕子在邻镇的小姐圈里很受欢迎,常常一拿出来就被抢着买走。
“这些钱你拿着。”每次卖完绣品,李渡都把钱塞给阿寻。
她却总笑着推回来:“你拿着吧,攒着给你爹治病。”
“不行,这是你的钱。”他固执地把钱塞进她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都泛起红晕。
一来二去,他们渐渐有了默契。他帮她卖绣品,她帮他照看父亲;他挑着担子走过青石板路时,总能在绣坊门口收到一碗热豆浆;她绣到深夜时,窗台上总会多出一碗温好的豆腐脑。
少年的肩头,虽压着生活的重担,却因有人分担,而变得不再沉重。李渡看着担子两头的豆腐和绣品,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父亲说的“日子”——有苦有甜,有牵挂,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