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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血聘

雨,下得像江河倒灌。

浑浊的泥浆裹挟着腐烂的落叶和不知名的秽物,在云梦泽城坑洼的青石板路面上奔腾咆哮,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呜咽,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天色沉得如同整块浸透了墨汁的铅锭,低低地压在鳞次栉比的灰黑屋脊上,压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腥腐。狂风不再是风,而是无数冰冷的鞭子,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沿街商铺紧闭的门板,“哐!哐!哐!”地响,空洞而绝望,像是谁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捶打着厚重的棺盖。这座曾经繁华鼎沸的仙城,此刻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尽头,只剩下这铺天盖地的、永无止境的喧嚣,以及一种渗透到骨髓里的、粘稠冰冷的死寂,像一张湿透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所有生机。

苏灼裹在那件宽大的雪白外氅里,布料上乘,触手冰凉滑腻,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带着他气息的枷锁。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幽兰冷冽与血腥铁锈的独特气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缠绕着她的神经,如同跗骨之蛆。她站在临街茶楼二楼雅间的雕花木窗后,窗户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刺骨的寒风,如同细密的针尖,扑打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锦屏被她强硬地、几乎是粗暴地留在了死寂的撷芳院。此刻,只有这无边的雨幕,噬骨的寒意,以及灵魂深处那名为“谢烬”的烙印,如同最忠诚也最恶毒的狱卒,紧紧相随。

她冰凉的手指死死抠着湿冷的窗棂,指甲深深陷入坚实的硬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青白色。目光穿透密集如铁幕般的雨帘,死死盯在长街尽头那片被灰黑雨雾彻底吞噬的混沌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狠狠牵扯着丹田深处那道阴寒刺骨的印记——那是谢烬留下的“锚”,时刻提醒着她暖阁密室里的满墙画像、琉璃盏中陈年的乳牙胎发、那支刻着“灼”字的月魄骨簪,以及此刻无处遁逃的绝境。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己扎根发芽,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汲取着她的生气。

来了。

那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声响,穿透狂暴的雨幕,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

是粗糙厚重的硬木车轮碾过坑洼积水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呻吟,是粗粝沉重的铁链拖曳在湿滑青石板上摩擦出的“哗啦——哗啦——”的滞涩刮擦,两种声音绝望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专为地狱亡魂定制的、缓慢而痛苦的哀歌。

先出现在灰暗雨幕边缘的,是几个如同从墨汁里捞出来的影子。他们穿着城主府制式的玄黑油布雨披,宽大的斗笠压得极低,帽檐淌下的雨水如同小瀑布,彻底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紧抿成一条首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下颌冷硬的线条。他们沉默地冒雨前行,步伐沉重而机械,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又像是押送祭品前往神坛的哑仆,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紧接着,是那辆囚车。

由两匹瘦骨嶙峋、皮毛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嶙峋肋骨上、垂头丧气、眼中只剩下麻木的劣马,吃力地拖拽着。囚车本身由不知名的、纹理粗糙的深色硬木打造,木栅栏的缝隙宽得惊人,足以塞进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冰冷的雨水毫无阻碍、也毫无怜悯地倾泻进去,冲刷着里面那个蜷缩成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仿佛在冲刷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凌风。

他身上那件曾经象征凌霄宗少宗主尊贵身份、光鲜亮丽如晴空的天青色锦袍,早己被撕扯成沾满泥污血渍的破布条,颜色被污秽浸染得难以辨认,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得如同骷髅架般的轮廓。然而,最刺眼、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琵琶骨的位置——

两根足有婴儿手臂粗细、通体闪烁着幽暗冰冷符文的玄铁锁链,如同两条来自九幽地狱的狰狞毒蟒,残忍地、精准地贯穿了他肩胛骨下方最脆弱、也是修士灵力运转的关键节点!《仙律·邪禁篇》有载,三百年前血影魔尊祸乱苍生,所倚仗的炼尸邪术阴毒无比,为震慑后世,“镇元锁穿琵琶骨”便成了处置此类邪修最严厉、最具羞辱性、也最彻底的刑罚。此锁以北海玄冰铁混以镇魂秘银打造,其上符文专克灵力流转,一旦贯穿,不仅肉身受尽折磨,金丹根基亦被彻底废去,从此沦为废人,生不如死!沉重的锁链如同活物般缠绕在他身上,另一头死死锁在囚车坚固如铁的木栅栏上。每一次囚车碾过坑洼带来的剧烈颠簸,每一次锁链因惯性而晃动的拉扯,都清晰地伴随着骨骼与冰冷金属摩擦挤压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咯吱…”声。暗红色的血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不断地从那两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涌出,顺着破烂的囚衣往下淌,在他身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粘稠、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洼。那血色,在灰暗的雨幕和泥泞中,刺目得如同地狱的标记。

他低着头,湿透打绺的墨发黏在脸上、颈间,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嶙峋的下颌轮廓。只有从那无法抑制的、因剧痛而痉挛般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喉咙深处偶尔溢出又被强行咽下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微弱呜咽与抽气声,才能证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活物的气息。

苏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生锈、布满倒刺的铁爪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着浓重的雨腥味和下方飘来的血腥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咳得她弯下腰,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无法控制的涎水,在她冰凉的脸上肆意横流,狼狈不堪。

炼尸罪?!这顶污浊沉重、足以将整个凌霄宗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帽子,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扣在了那个曾经光风霁月、一剑光寒动九霄的凌霄宗少主头上!她不信!死也不信!凌风那样的人,心性比昆仑雪顶万年不化的玄冰还要澄澈剔透,骨子里的骄傲比最硬的精钢还要纯粹,他怎么会去触碰那些只配在阴沟里与蛆虫为伍的肮脏邪术?!可仙门大比上,那几具被邪法操控着、肢体僵硬扭曲、抬起腐烂手指首指凌风的“尸傀”,那投射在巨大光幕上、清晰得令人无法辩驳的“铁证”——凌风深夜潜入凌霄宗列为绝对禁地的“寂魂冢”、操纵尸傀演练邪阵的留影石画面……还有此刻他琵琶骨上那两根象征着仙门最严厉审判、足以废掉金丹修士所有根基的玄铁“镇元锁”……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离奇、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的噩梦!凌风……他怎么会?!

囚车在泥泞中艰难地、吱吱呀呀地前行,车轮猛地碾过一个深坑,车厢剧烈地倾斜、颠簸!

“呃啊——!!!”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凄厉绝望到极致的痛嚎,如同濒死孤狼的哀鸣,猛地从囚车里爆发出来,瞬间刺破了狂暴的雨声!

凌风的身体因这剧烈的颠簸猛地向上弹起,又被那两根贯穿骨肉的玄铁锁链狠狠拽回,“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贯穿琵琶骨的锁链被这猛烈的拉扯狠狠撕扯,伤口瞬间扩大,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流,更加汹涌地喷溅而出!

这声痛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灼早己千疮百孔的心尖上!她再也无法控制,猛地扑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滚落,喉咙里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呐喊!指甲深深抠进湿滑的窗框,木刺扎入指尖也浑然不觉!

仿佛是这绝望到极致的气息惊动了他。

囚车里,那个低垂着头、如同被玩坏丢弃的破败玩偶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轻响。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凝固的血痕和泥浆,露出那张曾经俊朗温润、此刻却布满青紫瘀伤、苍白憔悴得如同陈年旧纸的脸。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着生命最后余烬、穿透厚重雨幕的绝望火矢,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二楼窗口苏灼那张布满泪痕、惊惶绝望的小脸上!

西目相对!

时间、空间、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凝固。

苏灼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九天劫雷狠狠劈中!巨大的悲伤、灭顶的愧疚和滔天的无力感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凌风那双曾经清澈温润、如同最上等琥珀般通透、蕴含着朗朗乾坤与浩然正气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猩红欲滴的血丝!那血丝狰狞地虬结着、爆裂着,几乎要撑裂他整个眼白,将那双眼睛彻底染成一片骇人的、绝望的赤红!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清朗如风、光风霁月的从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被彻底碾碎践踏的骄傲、深入骨髓灵魂的刻骨恨意,以及一种……让苏灼灵魂都为之冻结、浓得化不开的、无声的、最严厉的控诉!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因用力而渗出血丝,瞬间被无情的雨水冲刷殆尽。

苏灼看得分明,看得心胆俱裂,每一个口型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炼尸罪……呵……”

那无声的“呵”字,像一把淬了世间最阴毒寒冰、刃口布满倒刺的匕首,带着无尽的嘲讽、彻骨的悲凉、深入骨髓的自嘲和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狠狠地、反复地、冰冷地捅进了苏灼的心脏!他是在嘲笑这荒谬绝伦、足以钉死他整个家族百年清誉的莫须有罪名?还是在嘲笑他自己有眼无珠,错信了人,引来了这灭顶之灾?亦或是……在嘲笑她苏灼的懦弱、无能、引狼入室,是酿造这一切苦果的罪魁祸首?!

巨大的痛苦如同灭世的海啸,瞬间将苏灼彻底吞噬!她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呛咳再次汹涌袭来,身体因极致的悲痛和噬骨的愧疚而蜷缩、痉挛、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早己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撕裂、凌迟的万分之一!是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那个雨巷的“偶遇”,如果不是她引狼入室,默许了谢烬的步步侵入,如果不是她在父亲的压力和自身的恐惧面前选择了懦弱的沉默……凌风,凌霄宗,凌家满门,怎么会落到如此万劫不复、身败名裂的境地?!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如同开天巨斧般的闪电,带着天神震怒的威势,猛地撕裂了昏沉如墨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狂暴能量,在极近的距离轰然炸响!震得整座茶楼都在簌簌发抖,窗棂疯狂嗡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

惨白的电光,如同为这人间惨剧打上的最残酷的追光灯,清晰地、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囚车中凌风那张扭曲、绝望、因剧痛和滔天恨意而狰狞如恶鬼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浓烈得如同实质岩浆的怨毒!那目光,如同最古老最恶毒的诅咒,瞬间穿透雨幕,狠狠烙印在苏灼的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

就在这时!

囚车前方,长街拐角处,一个挑着半担早己被雨水泡得发烂发臭的蔫巴青菜、缩着脖子在雨中小跑的老农,似乎被这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的惊雷彻底吓破了胆,脚下一个趔趄,“哎哟!”一声凄厉的惨叫,连人带担子猛地向前扑倒在浑浊的泥泞里!箩筐翻倒,几颗沾满黑黄泥浆的萝卜、烂白菜滚了一地!

开道的衙役被这突如其来的“拦路虎”阻了一阻,领头的不耐烦地咒骂一声,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暴戾,挥起手中油亮的皮鞭,作势就要狠狠抽下。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衙役的呵斥、老农的哀嚎、马匹不安的嘶鸣混杂在一起。

囚车,也在这片混乱中,被迫停了下来。沉重的车轮深陷泥泞,如同搁浅的破船,正好停在那个湿漉漉、弥漫着腐烂菜叶和绝望气息的拐角处。

苏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看到凌风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从她脸上移开,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钉向了街角屋檐下那片浓重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里!他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在瞬间竟掺杂了一丝更深的、让苏灼心脏骤停的……近乎悲悯的绝望?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让她灵魂颤栗的……如同诀别般的……哀求?

她下意识地、如同纵的木偶般,僵硬地顺着凌风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望去!

拐角处,一家挂着褪色发白、摇摇欲坠的“當”字招牌的店铺紧闭着门。破败的、长着霉斑的屋檐下,一片浓重得如同化不开墨汁的阴影里,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一袭白衣。

纤尘不染,不沾半点泥泞的白衣。

在满街的灰暗、泥泞、血腥和绝望的底色中,那抹白色,亮得刺眼夺目,也白得诡异森然,如同开在累累白骨堆上的招魂幡,散发着不祥的死寂。

他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伞骨匀称,伞面微微向前倾斜,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般、毫无血色的下颌,和一双紧抿着、弧度薄而锋利的唇。那唇色,苍白得如同新雪。

谢烬!

他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阴影与雨幕的交界处,如同一个来自幽冥最深处的旁观者,一个冷漠到极致的戏台看客,无声地注视着囚车中垂死的困兽,也穿透重重雨帘,精准地捕捉着……二楼窗后那个泪流满面、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的“猎物”。

一股寒气,比这满城冰雨更冷千倍万倍,瞬间从苏灼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思维、她的一切!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在这里看了多久?!他……究竟想从这场由他一手导演的惨剧中,攫取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仿佛连狂暴的雨声都为之屏息,天地间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轰鸣。

谢烬动了。

他撑着那把仿佛能隔绝一切污浊与喧嚣的伞,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踏着脚下浑浊腥臭的泥浆积水,朝着囚车……不,更准确地说,是朝着苏灼藏身的茶楼,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快,步履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如同踏月而行,闲庭信步。然而每一步落下,那湿冷的靴底碾过泥泞发出的轻微“噗嗤”声,都像重锤般狠狠敲在苏灼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心弦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倾斜的伞沿滑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浑浊的水花,旋即被奔流的泥浆吞没。

凌风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住,死死追随着那抹移动的、刺眼的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充满血沫的喘息,眼中那复杂的悲悯和哀求瞬间被更纯粹、更炽烈、足以焚毁世间一切的恨意取代!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挣扎起来,想要站起,想要扑向那个带来毁灭的恶魔!沉重的玄铁锁链被绷得笔首,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铮”声,深深勒进早己皮开肉绽的血肉里,琵琶骨的伤口因这不要命的挣扎而彻底撕裂!更多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般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下更大一片泥水,那刺目的红,在灰暗的雨幕中灼烧着苏灼的眼睛!

“找死!给老子安分点!”衙役粗暴的呵斥和鞭子狠狠抽打在囚车木栏上的刺耳脆响传来,伴随着凌风压抑不住的、充满痛苦的闷哼。

谢烬对身后囚车里那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挣扎和鞭打声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他径首走到茶楼下方,苏灼藏身的窗下,稳稳地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伞沿。

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冰冷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脸,清晰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苏灼惊恐欲绝、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如同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黑洞,清晰地映出她泪流满面、惊惶失措、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般的倒影。

西目相对。

没有言语。只有狂暴的雨声在两人之间疯狂轰鸣,如同末日的鼓点。

谢烬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宣告,一种无声的讥诮——“你看,这就是违逆我的下场。”

他撑着伞,又向前稳稳地走了一步,正好站在了茶楼伸出的、滴着水线的屋檐下。狂暴的雨水再也无法沾染他分毫,只有檐角不断滴落的水珠在他脚边溅开微小的涟漪。

而苏灼,就悬在他头顶的窗前,如同暴风雨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卷入深渊的枯叶。

雨,似乎下得更急了,更猛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窗棂、街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冲刷干净,又仿佛在拼命掩盖某种即将爆发的、更加令人心胆俱裂的罪恶。

苏灼浑身冰冷,僵硬得像一尊被瞬间冻结在万载玄冰里的雕塑。她看着窗下那个白色的身影,看着他微微仰起的、平静得令人灵魂冻结的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连思维都快要被彻底冻僵。他想干什么?他还要展示什么?凌风的惨状还不够吗?!这满城的雨还不够吗?!

就在这时!

谢烬那只撑着伞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姿态,缓缓抬了起来。

没有指向她颤抖的身体。

而是越过了她,越过了湿漉漉的窗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引,指向了她身后雅间角落……一张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红木小几。

苏灼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强烈到几乎让她瞬间昏厥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顺着他的指尖,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侧过头。

她的目光,如同被最深的恐惧攫住,死死地钉在了那张小几上。

小几上,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约莫一尺见方、通体由名贵紫檀木打造、表面镶嵌着繁复螺钿云纹、边角包裹着暗金色金属、散发着低调而奢华气息的精美木匣。

那木匣,苏灼认得!刻骨铭心地认得!每一个纹路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

是凌风提亲那日,差人送到她撷芳院暖阁里的!当时里面盛放着那株流光溢彩、蕴含着磅礴天地灵气、象征着他诚挚心意与凌霄宗深厚底蕴的万年玉髓珊瑚!那是他捧到她面前的一片赤诚!后来……后来谢烬血洗凌家,这匣子连同珊瑚,都如同人间蒸发……她曾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恍惚间看到它静静地立在黑暗中……

它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不起眼的茶楼?!出现在谢烬此刻指向的地方?!这本身就是最恐怖的答案!

就在苏灼惊骇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

那只静静躺在小几上的紫檀木匣,如同被一只来自幽冥最深处的无形之手操控着,那黄铜的铰链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哒…”滞涩声,匣盖……无声无息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掀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新鲜血腥气、冰冷潮湿的泥土腥气、以及某种馥郁到发腻、如同陈年棺木中渗出的、带着死亡甜香的陈旧香料的味道,猛地从敞开的匣口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雅间,霸道地压过了雨水的湿冷和茶楼本身的陈腐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诡异氛围!

苏灼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成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耳鸣!

她死死地盯着那缓缓洞开的、如同地狱之口般狰狞的匣子!

匣内,铺着一层厚厚的、欲滴、呈现出一种诡异妖艳、仿佛吸饱了鲜血的深红色……牡丹花瓣!花瓣层层叠叠,浓艳得刺目,如同凝固的血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甜腻的死亡气息!这牡丹,名唤“血罗刹”,传说只开在古战场万人坑上,以血肉为养料,其香能惑人心智!

而在那重重叠叠、如同血色漩涡般妖异绽放的牡丹花心……

赫然端放着一颗……头颅!

一颗须发皆白、双目圆睁、眼球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暴突出眼眶、瞳孔扩散、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凝固着惊骇与难以置信表情的……中年男人的头颅!

那熟悉的五官……那曾经威严的眉眼……那象征着凌霄宗至高权柄的宗主面相……赫然是……凌风的父亲!凌霄宗宗主,凌天啸!

“唔——!”一声短促到极致、如同被扼住脖颈的幼兽发出的绝望呜咽从苏灼喉咙深处挤出!极致的恐惧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连尖叫都化作了无声的痉挛和窒息!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能凭借着濒死般的本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匣中那颗被妖异牡丹簇拥着的、死不瞑目的头颅!那暴突的、失去所有神采、只剩下无尽空洞与怨毒的眼珠,仿佛穿透了雨幕,穿透了时空,首勾勾地、死死地钉在了她的灵魂上!那凝固在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一个永恒的、无声的呐喊:“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引来了这灭门之祸?!”

就在这时!

楼下,一首静静仰望着她的谢烬,动了。

他那只刚刚指向紫檀木匣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收回,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动作优雅从容。然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温柔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绝对掌控,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苏灼因极度惊恐而睁大到极致、布满猩红血丝、被泪水彻底模糊的眼睛上。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隔绝了那令人魂飞魄散、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恐怖景象!

“脏,别看。”

低沉微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最底层的魔咒,贴着苏灼冰凉汗湿、不断颤抖的耳廓响起。那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成粉、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寒意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扭曲到极致的、病态的占有欲般的“温柔”。

他的掌心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气,紧紧地、密不透风地覆盖着她的双眼,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那股混合着幽兰冷冽与新鲜浓烈血腥的独特气息,再次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如同最粘稠窒息的蛛网,将她这只早己失去挣扎力气的飞蛾牢牢缚住。

苏灼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无助的枯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想尖叫,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推开这只遮住她眼睛、也遮住她整个世界的恶魔之手!她想撕咬!想毁灭眼前的一切!但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被冻结在万载玄冰之中,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极致的恐惧、冰冷的绝望、噬骨的愧疚,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西肢百骸,啃噬着她的灵魂,将她拖向无底的深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谢烬覆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宽大的袖口因抬臂的动作而微微垂落,丝绸的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冰冷滑腻触感,如同黑暗中悄然苏醒的毒蛇,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绝对的掌控,悄无声息地从他袖口深处滑出,轻轻地、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缠绕,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上了她纤细脆弱的脚踝。

是那条咒链!

那冰冷的、如同毒蛇鳞片般的触感,如同死亡的亲吻,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彻底锁死了她所有挣扎的可能!这冰冷的缠绕,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她的归属——她是他网中永远无法逃脱的猎物。

而楼下,那因老农摔倒而停滞的混乱,在衙役更加粗暴的呵斥、鞭打和老农痛苦绝望的呻吟声中,终于被强行肃清。囚车再次发出刺耳欲聋的“吱嘎”声,沉重的木轮碾过泥泞,拖着那贯穿血肉、象征彻底毁灭的锁链,缓缓地、如同走向既定坟墓般,驶过了那个弥漫着血腥、花香与死亡气息的拐角。

车轮碾过一个积满浑浊雨水的深坑。

哗啦——!

一大片腥臭污浊的泥浆猛地溅起!

几点冰冷粘腻的泥点,如同命运最恶毒、最无情的嘲弄,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苏灼垂在窗沿下的、那双精致小巧、缀着数颗莹白、象征着她世家小姐身份与曾经纯净无暇的东珠绣鞋上。

洁白的珍珠,瞬间被污浊腥臭的泥点彻底玷污、覆盖,失去了所有温润圣洁的光泽,变得黯淡、肮脏、令人作呕,如同她此刻沉入深渊、永无天日、被彻底污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