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往凤翔的荒野。
零零散散的溃兵晃悠在大地上,他们脱去甲胄,拖着长矛,任凭矛尖不断摩擦,变得粗糙且布满划痕。
若是以往那个军卒敢如此不爱惜武器,必然迎来军将呵斥,但此刻不要说武器,连凤翔军的大旗都有气无力的托在地上,也没人来说上两句。
溃兵埋头弯腰,极度疲乏和饥饿让他们仿佛成了行尸走肉。
队伍中不时会有一些得不到救治的伤员一头栽倒,身边战友却也只是麻木路过,连眼神都懒得看过去一点。
前前后后李茂贞动员了五万人,此刻往凤翔退去时,却只剩下了不足三千,其余人马要么战死、要么溃散。
河风从远处吹来,渐渐入冬的寒冷压倒枯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萧瑟。
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开始弥漫...
李茂贞骑在自己的战马上,他埋眼低头,浑身无力的挂在马上。
身边守着不多的几十个牙兵,可就算是牙兵,也都全部褪去甲胄,唯有个别人身上挂了个两档。
哭声连绵,惊醒了李茂贞。
身躯一顿,李茂贞缓慢抬头。
几日起雄姿换发的面容大变模样,苍老了无数倍的面容上满是皱纹,发丝也飘起缕缕枯白。
听着身边若隐若现的哭声,有些浑浊的双目,瞪大了一点。
扫视一圈,李茂贞有气无力的开口:
“何处啜泣?”
干哑嗓音仿佛枯木磨砂,听着李茂贞问询,身边没有马匹只能步行的众将看了过来。
随后看着周围掩面而泣的士兵,他们没有回答李茂贞,反倒是自己脸上也跟着流露出一丝悲伤。
没了五万军,己经是伤筋动骨的惨败。
回想一路逃来看见的凄惨,尤其队伍中还有不少自家子侄,众人只觉悲从中来。
见着没人回答,又见就连军将也面色泛悲,李茂贞麻木数日的眼中,终于也浮现出一些动容。
混浊双目泛起泪光,李茂贞连忙昂头不愿让人群看见自己这一幕,可随着昂头,却是一颗泪珠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从皱纹中滑落。
败了...
还是被李晔打败...
就连自己首席大将都被俘获。
自己的大业也变得越发遥不可及。
李茂贞甚至己经能够想象自己将会成为其他节度使眼中的何等笑料。
其他节度使不会认为李晔如何厉害,他们只会觉得是李茂贞无能之极,以至于连一个七逃长安的唐皇李晔都能打的他屁滚尿流。
再想到自己回去后还要面对凤翔各大族的责问和失望,以及王建大张旗鼓进逼兴元,李茂贞的泪花就再也抑制不住。
昂头闭目,泪水不断顺着面颊淌落,深秋寒风呜咽,伴着此起彼伏军卒啜泣。
这一刻的李茂贞,只感觉万念俱灰。
也不知哭了多久,胯下战马长时间没进草料越行越慢,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
“给圣人,求和...”
啜泣声陡然惊住,人群呆呆看向声音的方向,居然是骑在马上的李茂贞。
李巨川跟在身后,他作为谋士虽然没有马,但找了几个牙兵做了个简易担架把李巨川抬着。
此刻听着李茂贞自己主动开口,脸上只有猛然轻松下来的庆幸。
其他军将双目有些发神,向李晔...求和?
大伙只感觉他们就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这个词汇。
而李茂贞此刻脸上不知何时己经没了泪痕,双眼睁开,恢复了点点光彩。
“圣人只有京兆,便是这些日子突然得胜几场,潜力也就到此为止。”
“兴元乃是我等后方,万不能有失,先与圣人讲和,全力逼退王建才是正事。”
唐代没有什么火药火炮,面对坚城往往只能用大军围城,通过饥饿逼迫对方投降。
所以野战虽然败了,但李茂贞还是并没有将李晔放在心上。
李茂贞死了不少,但李晔也并非毫发无损。
别看五万人数量庞大,背靠凤翔、秦陇、兴元,李茂贞只要一两年又能恢复过来。
而李晔守着那个三焚的长安,又能再爆多少兵?
李茂贞这是理性占据上风,在面子和里子面前,选择了里子。
给李晔认输和丢掉兴元,李茂贞选择了认输。
“明公英明!”
李巨川顾不得奔逃时的受累,强行从担架上起来,对着李茂贞行了大礼表示支持。
只是以往极为喜爱马屁的李茂贞,此刻面对李巨川真心实意的称赞,脸色却只剩下无奈。
摆摆手,李茂贞重新埋头:
“随便去个人,带些礼品,再写一份言辞诚恳的求和信。”
李巨川连忙叉手,众军将也是跟着叉手。
只是礼行到一半,李茂贞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忽然抬起头:
“多带些礼,另外找圣人商议,看看能不能把符道昭要回来。”
乱世最重人才,李茂贞要退王建,他实在是想要符道昭的很。
只是听着这话,李巨川却是一愣。
想了想,李巨川有些犹豫:
“圣人扣了符道昭,我等又要求和又要赎人,怕是...”
李巨川想要提醒李茂贞不要想着什么都要,到最后很有可能是什么都没有。
李茂贞对此却有些皱眉,他本就心情郁闷,手下没人,你让他拿什么去打王建?
兵新募,难道将也能随便新募?
“我己经给圣人求和,他还想怎样?”
“一万甲士虽说不弱,但我有坚城,难道圣人还能打过来?”
李茂贞说到这冷哼一声:
“从圣人登基以来,还从未听说过有那个节度使被收回过州府。”
说着,李茂贞仿佛终于找到了出气筒,他看着没有成功劝住自己的李巨川,脸色一冷:
“既然此事不好办,那就由先生亲自跑一趟。”
李巨川长在外交,也经常帮助李茂贞出使其他藩镇,此刻李茂贞这个安排实在是没有错。
但李巨川却在这个安排后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整个人完全呆愕的看向李茂贞。
若是以往的李晔倒也罢了,无非就是一场寻常出使。
但眼下...
李晔甚至连诏令都能用来骗伏击,显然己经转变为节度使的只要里子思维。
这个时候让自己去长安,还是去见李晔...
李巨川脸色一苦想要拒绝,但李茂贞说完后并没有想到这些,他依然满是对李晔的不服气和惯性思维,说完后首接就打马离去。
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随便给李巨川找个事情让他忙一下,而且这个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本职工作,实在没什么好说。
于是望着李茂贞离去,被留在原地的李巨川只是呆呆看了一会,随后僵硬转动脖子,看向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