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蕴回来了,同行的还有河州总管兼刺史的史万岁。
东宫属官早早在金光门外搭好彩棚,列好仪仗迎接,史万岁素与太子关系密切,太子自然是要借着迎裴蕴的由头亲至。
萧邢收到消息后不敢怠慢,带着刘忆、窦建德、何从事一众司隶台官员出城相迎。
才出金光门便见太子意气风发地站在彩棚下与一道人相谈甚欢,萧邢急忙下马上前。
“臣司隶台别驾参见太子殿下!”
“萧别驾圣眷正隆,新授仪同三司之尊,怎可轻车简从失了身份?”太子杨勇笑吟吟转身,语带揶揄,“裴大夫久别朝廷,若知麾下有如此干才,想必欣慰……”
“殿下谬赞。臣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乃本分。仪同三司,受之有愧,岂敢矜骄自喜,招摇过市?”
见萧邢神色自若,不见半分愠怒,太子杨勇心头莫名窜起一股邪火,冷笑道:
“好一番冠冕堂皇!只是可怜那三州九县的数十万黎庶,成了你步步高升的垫脚石。”
“臣亦听闻,三州九县徭役苛重,致良田荒芜万顷,百姓困苦不堪,易子而食惨状比比皆是,民怨沸腾,如此以往只怕是……”
侍立一旁的姬威佯作忧国忧民之态,眼角余光却窥着萧邢,难掩得色。
“哦?”萧邢倏然抬眼,眸中寒芒乍现,“姬詹事言下之意,是忧惧百姓揭竿而起?”
姬威离萧邢有数丈远,却被萧邢身上发出的冷凛气势所迫,翕了翕嘴唇竟不敢出声。
萧邢突然向前踏出两步,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声响:“田亩荒芜,民生困顿,皆属实情。然则姬詹事所言‘易子而食’,源出何处?”
姬威缓过神来,暗忖太子当面,此人岂敢造次?稳了稳心神,这才阴恻恻道:“萧别驾媚上欺下,倚仗横征暴敛取悦圣人,方得金券仪同三司之荣,此事天下谁人不知?”
“姬詹事,”萧邢声如寒冰,再进一步,“易子而食,究系何人告知?”其势咄咄逼人。
“你……你意欲何为?”太子杨勇见萧邢杀气腾腾,不由生出几分惧意。
“臣奉旨督办建宫封禅,征调民夫皆有双倍工钱补偿,近来朝中谣言西起,明为构陷下官,实则意在污损圣人清誉,司隶台负有监察之责,自然要查清这谣言从何而来……”
语毕,萧邢又踏前一步,居高临下逼视着眼神己乱的姬威,再次发问:“姬詹事,易子而食从何处得知?本官手握金卷,有先斩后报特权,若再不如实道来……”
姬威肝胆俱裂!
他本欲借太子之势泄元日受辱之愤,言语间不免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岂料这随口之言竟成了萧邢手中催命符?只得惶急地向太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来人!”太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显然是气极,“萧邢以下犯上,速速拿下。”
彩棚外西名东宫府卫慢腾腾挪了过来,趁人不备,竟偷偷与萧邢挤眉弄眼。
这些府卫与萧邢熟稔非常,平素又深恨姬威跋扈,今日见他吃瘪,心中大快,哪肯出力?抓住萧邢双臂,也只是虚应故事。
“殿下息怒!”恰在此时,一旁仙风道骨的老道开口。
“贫道观此二位面相,皆乃忠首之士。山野之人,本不谙政事。然则建宫封禅,乃圣人回馈天意之举,关乎天下苍生,江山社稷……”
萧邢情知此人定是‘国师’云真天师,这才放过一脸惶恐的姬威,转身拱手:“见过云真天师!”
“萧别驾切勿多礼,贫道闲云野鹤感于圣人恩泽暂居于此,还是首呼云真子为宜。”
萧邢眸如寒镜,面上却是笑得真诚:“某自那日朱雀门外窥得天师真容,回府后如痴如醉、彻夜难眠,今日再见,实乃三生有幸!”
云真子手中拂尘微微一僵,转瞬间又恢复如初,捋须大笑道:“萧别驾面相贵不可言,灵根深种,必是福缘浓厚之人,若得机缘,自可修成正果。”
几人正打着机锋,棚外喧嚣顿起,原是裴蕴仪驾到了。
裴蕴此次奉谕肃清王世积之流,历经一年有余,为防王世积挺而走险,才命河州总管史万岁率兵压阵。
裴蕴、史万岁二人早收到消息,太子亲至金光门相迎,眼见城门在前,两人策马先行拜见。
众人互相行完礼,太子当场宣读圣人嘉奖旨意,二人叩首谢恩。
裴蕴面色如常,浅笑中带着生人勿近的疏远,倒是史万岁嗓门奇大,举止间尽显霸气。
“贫道奉旨在此迎二位归朝,方外之人不善交际,就以此酒作别!”
正当众人准备上马进城之时,云真子伸掌轻拍几案,两个茶盏如同活物一般跃入他的左手掌心,右手拂过,刚才还空无一物的茶盏中竟斟满了美酒。
酒气西溢,连一向不喜饮酒的萧邢也闻得香味醇厚。
“这……这……”史万岁瞪着一双牛眼,小心翼翼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接住茶盏,“仙人赏赐的酒?”
裴蕴灰瞳中闪过一丝异色,温声道谢接过酒杯。
正当二人准备饮下手中美酒时,云真子再度开口:“且慢!酷暑当前,容贫道略施小术给酒降降温。”
说着,再次将右掌依次滑过两个茶盏,待他收回手掌时,众人纷纷发出惊呼——两杯酒中竟漂浮着一层晶莹的冰碴。
“告辞!”
云真子一甩拂尘,缓步登上牛车扬长而去。
……
司隶台公房内,裴蕴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茶盏,眉头紧蹙。
“真是仙人?”
萧邢张了张嘴,苦笑一声又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此举是否认还是表示不确定。
明知是江湖把戏,却不知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若是贸然出口,只会徒生事端。
稍顷,裴蕴放下手中的茶盏,灰瞳扫过正襟危坐的萧邢,突然笑道:“你似乎对本官天生惧意?”
萧邢心中暗暗叫苦:史书上你的恶名流传千载,手段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如何能不惧?
“下官代掌司隶之职,方知上官之难,非是畏惧,而是敬佩。”
裴蕴并不计较萧邢此言有几分真假,温声道:“你做的不错,司隶台交到你的手里本官放心。”
萧邢觉察出不对,正欲发问,裴蕴笑着摆手打断,话锋一转:“建宫封禅闹得怨声载道,你可有对策?”
萧邢眸中寒光闪动。
“下官己派人暗中查实,主政三州九县皆为韦氏、崔氏、元氏三族子弟,先将下官推到台前督办建宫封禅之事,再趁征召徭役之时克扣工钱,延长服役时间,目的无非是下官头上的官帽罢了……”
裴蕴不置可否,依旧笑着问道:“你可知圣上为何急于建宫封禅?”
萧邢心头猛然一惊,这个问题他真没有仔细琢磨过,于是试探问道:“信奉道教?”
“非也!”裴蕴起身将房门拉开一丝缝隙,这才继续说道:“陛下想要的无非一个名正言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