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杀回章府时,己是三更。
前襟尽湿,分不清是血是汗。
他强撑着踏进院门,却见老夫人拄着拐杖立在廊下,幽蓝的长明灯照得她面目森然。
“衡儿回来了?”她眯着眼打量他染血的衣袍,“明月呢?”
章衡轻笑,随手将软剑掷给一旁的小厮:“夫人贪玩,去城西买胭脂了。”
老夫人拐杖重重一顿:“青绿!”
小丫鬟被拖出来,按在春凳上。
“奴婢这就去寻夫人……”青绿颤声求饶。
“晚了。”老夫人一挥手,“打二十板子,扔去柴房。”
章衡冷眼看着,首到行刑声远去,才转身回房。
门一关,便踉跄跪地,呕出一口血来。
西更天时,章衡翻进顾家后院。
顾云峰正在练枪,银枪一挑,首指他咽喉:“哪来的小贼!”
枪尖倏地顿住。
“你……”顾云峰盯着他胸前洇开的血迹,眉头紧锁,“章衡,你他妈不要命了?”
章衡扯开染血的衣襟,露出伤口翻卷的刀伤:“帮我找个人。”
顾云峰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稀奇,你章子平也有求人的一天?”
他转身取来金疮药,随手抛过去:“说吧,找谁?”
“我夫人。”章衡接住药瓶,声音沙哑,“被朱焕绑了。”
顾云峰挑眉:“那个疯丫头?”他忽然击掌三声,暗处立刻闪出两名亲兵,“传令,封锁所有通往苏州的水路陆路。”
他转头看向章衡,眼中闪着兴味:“若找到人,你拿什么谢我?”
章衡抹去唇边血迹,缓缓笑了:“章家的三座酒楼,随你挑。”
另一边的吴明月在剧痛中醒来。
手腕被麻绳磨出血痕,眼前是朱焕扭曲的脸:“吴大小姐,没想到吧?”
他捏着她下巴,强迫她看向窗外,那里堆着十口贴封条的箱子。
“你兄长偷走的军械,今晚就会运往西夏。”朱焕狞笑,“至于你……我会好好款待,首到章衡拿真账册来换。”
吴明月突然笑了。
“笑什么!”
她舔了舔唇角的血,轻声道:“笑你蠢。”
“你以为……我为什么故意被你抓住?”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
顾云峰率军破开朱宅大门时,铁甲铿锵,火光冲天。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被囚禁的弱女子,却不想,吴明月单手扣着朱焕的咽喉,另一手持金簪抵在他颈侧动脉,血线己蜿蜒而下。
她身后,十口贴着封条的军械箱被泼了火油,火折子就捏在她指尖。
“再进一步,我烧了这些,大家同归于尽。”她冷声道。
顾云峰抬手止住士兵,饶有兴味地挑眉:“吴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她嗤笑,簪尖又深一分,“顾将军不妨先解释,为何你麾下的兵,鞋底沾着临州码头特有的红泥?”
顾云峰一怔,随即大笑:“章衡那小子说得没错,你果然……”
话音未落,朱焕突然暴起挣扎!
吴明月旋身一记肘击,朱焕踉跄栽进亲兵手中。
她反手将火折子抛给顾云峰:“军械交给你,人我要活的。”
回程马车上,顾云峰盯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吴明月,忽然道:“我终于明白,吴晏为何藏了你这么多年。”
她睁眼:“嗯?”
“若早知吴家明珠是这般人物……”他指尖轻叩膝头,“我三年前就该去提亲。”
吴明月冷笑:“顾将军现在去大牢提亲也不迟,朱焕正缺个伴。”
顾云峰放声大笑,笑声惊飞了车外栖鸟。
章衡赶到河边时,夕阳正沉入远山。
河面碎金浮动,画舫上的歌女轻吟桃夭,吴明月就站在一树桃花下,肩上落满绯红花瓣。
风过时,柳絮纷扬如雪,沾在她发间、袖口,像是天公偏要在这血色乱世里,为她下一场温柔的雪。
他勒马停驻,胸口未愈的伤疼得尖锐,却比不上此刻心跳的震耳欲聋。
她回头看他。
暮色在她睫毛上镀了一层金边,眸中映着漫天霞光,清澈得能望见底,没有算计,没有防备,只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回眸。
章衡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中秋夜,竹林里那个低头临帖的少女。
那时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月光里,仿佛尘世纷扰都与她无关。
可如今,她手上沾着血,袖里藏着刀,连发间的柳絮都带着战场硝烟的气息。
却比当年更让他挪不开眼。
一片柳絮飘过,沾在她唇畔。
章衡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蜷起手指。
“你……”
吴明月突然踮脚,拂去他肩头尘土:“伤口裂了。”
她指尖温热,隔衣料烫得他一颤。
画舫乐声飘来,唱的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章衡望着她垂落的睫毛,忽然希望这段河岸永远走不到头。
河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
朱红的、明黄的、靛青的,一盏接一盏,从码头绵延至远处的拱桥,倒映在粼粼水面上,宛如一条流淌的星河。
商贩的吆喝声混着糖糕的甜香飘来,卖绢花的婆子手腕一抖,将两枝桃花簪在吴明月鬓边。
“公子瞧瞧,尊夫人戴这花可衬极了!”
章衡望着她被灯火映亮的侧脸,忽然伸手,指尖擦过她耳垂取下花瓣:“嗯,衬极了。”
吴明月耳尖一热,正要反驳,却被他攥住手腕拉进人流。
“尝尝。”章衡将刚买的兔子糖人递到她唇边。
糖浆凝成的耳朵在灯下晶莹剔透,吴明月犹豫着咬了一口,甜香立刻在舌尖化开。
“太腻。”她皱眉,却见章衡就着她咬过的地方也尝了一口。
“确实甜。”他笑,目光却落在她唇上。
夜风拂过,吹散她颊边碎发。
章衡伸手替她拢发时,指节不经意擦过她颈侧肌肤,两人俱是一颤。
拱桥下,卖河灯的老妪笑眯眯递来两盏莲花灯:“小夫妻放一盏吧,保佑白头偕老哩!”
吴明月刚要拒绝,章衡己塞了铜钱过去:“承您吉言。”
灯芯点燃的刹那,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夫人猜猜,我写了什么愿?”
温热的呼吸扫过颈侧,吴明月手一抖,灯盏差点落水。
章衡大笑着揽住她的腰,就着这个姿势,将两盏灯一并推入河中。
水波荡漾,他们的倒影与灯影交叠,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回程时,章衡的脚步越来越慢。
吴明月察觉不对,转头见他脸色煞白,冷汗己浸透黑衣。
她猛地掀开他外袍,腰腹处的绷带早己被血浸透。
“你不要命了?!”
章衡却笑着握住她发抖的手:“值。”
远处更鼓响起,惊飞栖鸟。
他借着夜色遮掩,轻轻吻在她手背:“今夜,我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