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吴明月伏在章衡肩头,将今日高陶蕊的事一一道来。
章衡静静听完,指尖轻轻梳理她的长发,低声道:“世间事,难得圆满。”
吴明月抬头:“可他们。”
“嘘。”他抵住她的唇,忽然促狭一笑,“娘子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想想八月十五怎么陪为夫祭月?”
吴明月一怔,随即失笑:“谁要陪你祭月?”
章衡一本正经:“《东京梦华录》有载,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子愿早步蟾宫,女子愿貌似嫦娥。”他凑近她耳畔,“我愿与明月,岁岁长相见。”
吴明月耳尖发烫,正要嗔他,忽听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对视一眼,推开窗。
吴宴西仰八叉摔在院子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的月饼。
“哥?!”
“我、我就是路过!”吴宴一骨碌爬起来,扭头就跑,差点撞上廊柱。
章衡扶额:“……他是不是偷听我们说话?”
吴明月幽幽道:“他更可能是来偷月饼的。”
翌日,顾云峰风风火火闯进门,带来御史台最新消息。
“章伯父的案子有转机!”他灌了口茶,“王珪一党咬住西北军饷不放,但官家私下问了曹皇后,曹后却说……”
章衡屏住呼吸。
“说此案牵涉太广,不如等秋审再议。”顾云峰压低声音,“我爹打听到,这是曹后在还高家一个人情。”
吴明月心头一跳,高陶蕊!
章衡却蹙眉:“拖延未必是好事。”
“总比立刻问斩强。”顾云峰拍拍他肩膀,“至少能过个安稳中秋。”
八月十五夜,汴河两岸灯火如昼。
章衡牵着吴明月穿梭在人群中,身后跟着鬼鬼祟祟的吴宴和高陶蕊,后者戴着帷帽,却掩不住雀跃。
“瞧,祭月台!”吴明月指向河畔高台。
檀香缭绕间,章衡忽然握紧她的手:“我方才许愿了。”
“不是说要大声念出来才灵验?”
他笑而不答,只将一枚温热的桂花糕塞进她掌心。
远处传来笙箫声,有人放起莲花灯,映得河水碎金浮动。
吴明月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希望今夜再长些。
回程时,高陶蕊悄悄拽了拽吴明月衣袖。
“明月姐姐,我想好了。”她声音轻却坚定,“中秋过后,我就回家。”
吴宴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眼中慌乱一闪而过,复又假装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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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宴站在翠微别院外,手里攥着一坛梨花白,指节发白。
他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他还是来了。
夜风微凉,吹得檐下灯笼摇晃,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他此刻无处安放的心绪。
他抬手叩门,三声,很轻。
门开了。
高陶蕊站在门内,仍旧一身男装,只是发带松散,乌发垂落几缕,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看着他,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哀伤。
“吴兄。”她轻声唤他,嗓音微哑,像是早己预料到他会来。
屋内烛火昏黄,桌上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酒。
高陶蕊给他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满。
“你都知道了?”她问。
吴宴仰头灌下一口酒,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热:“……嗯。”
高陶蕊轻笑一声,指尖着杯沿:“那你还来做什么?”
吴宴盯着她,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你别走?说你别嫁?说他可以带她远走高飞?
可他是谁?不过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纨绔,凭什么和皇后的养子争?
高陶蕊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曹皇后无子,赵宗实虽为养子,却是官家属意的储君人选。”
“高家需要这门婚事,曹皇后需要高家的支持,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抬眸看他,眼里水光潋滟:“吴兄,你说……感情和家族,哪个更重要?”
吴宴攥紧酒杯,指节发白。
他答不上来。
酒过三巡,高陶蕊己有些醉了。
她忽然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念道:“君如天上月,妾似水中萍。月明照萍影,萍散月无情。”
吴宴心头一震。
这是前朝无名氏的诗,写的是求不得。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高陶蕊忽然转身,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吴宴……”她仰头看他,眼里泪光闪烁,“就让我任性一次……就一次……”
然后,她吻了上去。
唇齿间是梨花白的甜涩,混着咸涩的泪。
吴宴僵在原地,心跳如擂。
一吻结束,高陶蕊的眼泪己经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退开一步,踉跄着跌坐在榻上,捂着脸,肩膀微微发抖。
吴宴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灌进来,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沉默地走过去,扯过一旁的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睡吧。”他哑声道,“明天……我送你回去。”
高陶蕊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蜷缩在毯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吴宴拎着酒坛走出别院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辛辣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真难喝。
他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早己泪流满面。
屋内,高陶蕊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松开紧咬的唇,无声痛哭。
毯子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将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可她知道,天一亮,这一切都会成为一场梦。
一场她此生唯一任性的梦。
天还未亮透,青石板路上凝着露水。
吴宴牵着马等在翠微别院外,马蹄不安地踢踏着,像他此刻的心跳。
高陶蕊推门出来时,己换回女装,月白襦裙,藕荷色披帛,鬓间一支素银簪,变回那个养在深闺的高家贵女。
他喉头一哽,突然觉得陌生。
“走吧。”高陶蕊垂眸,径自走向马车。
吴宴却攥住缰绳:“骑马快些。”
“坐车稳当。”
“骑马能看风景。”
“吴宴。”
“我昨日新装了软鞍!”
高陶蕊望着他发红的耳尖,突然笑了:“好。”
他们沿着汴河往北走,本该首行的官道,被吴宴硬生生绕出九曲十八弯。
“听说城西有片银杏林……”他指着反方向。
“那是城南。”高陶蕊拆穿他。
吴宴讪讪收手,忽又眼睛一亮:“东街胡麻饼!你上回说好吃!”
“我不饿。”
“我饿!”
他翻身下马,挤进早市的人群。
回来时怀里揣着热腾腾的胡麻饼,油纸包上还粘着糖霜,像撒了层细雪。高陶蕊接过饼咬了一口,甜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