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依旧缠绵，将畅音阁那略显陈旧的朱漆门楣冲刷得愈发黯淡。
顾婉撑着雨伞，踏进了畅音阁，这里本该是喧嚣热闹的所在，可今日，却冷清得有些过分。
偌大的戏园子里，竟空无一人，只有戏台上，穿着水蓝色戏服的清秀小生，正低头整理着水袖，似乎早己等候多时。
小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顾婉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顾婉看着这空荡荡的场子，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浓浓的愧疚。
是她临时起意，包下了今日的畅音阁，只为听一出《葬花吟》，却未曾想，这清明时节，又是这般阴雨连绵的天气，竟没有旁人前来。
她缓步走到台下，仰头看着那小生，从袖中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轻轻递了过去。
“公子，”她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温和，“今日劳烦公子了，这点银钱，不成敬意，还望公子收下。”
小生闻言，顿时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清秀的脸上满是惊愕。
他连忙后退一步，用力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姐这是做什么？”
“能为小姐唱戏，是小人的福分，怎敢收小姐的银钱！”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慌乱，看向顾婉的眼神却很真诚，没有丝毫贪婪。
顾婉微微一笑，将银票又往前递了递。
“公子若是不收，今日这戏，我便不听了。”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知晓这行的规矩，也并非是仗势欺人，只是今日扰了公子的清净，若不略作补偿，我心难安。”
小生看着她坚持的样子，又看看那张数额不小的银票，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为难。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伸出略带颤抖的手，接过了银票。
“既然小姐执意如此……”他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对着顾婉深深一揖，“小姐唤我玄知便可。”
“玄知……多谢小姐慷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激的颤音，一百两，对他而言，几乎是半年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位小姐的态度，在许多达官贵人眼中，他们这些戏子不过是玩意儿，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从未有过平等的看待，可他从这位小姐眼中，看到了真正的欣赏，和一种难言的尊重。
顾婉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玄知，眉清目秀，气质干净，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让她对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亲切感。
“玄知公子有礼了，”顾婉微微颔首。
玄知定了定神，转身回到戏台中央，水袖轻扬，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那哀婉缠绵的调子，配上玄知清澈又带着忧伤的嗓音，如泣如诉，仿佛有无形的丝线，一寸寸缠绕上听者的心尖。
顾婉静静地听着，雨声淅沥，戏声悲切。
也许是这气氛太过悲凉，也许是这曲子恰好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她的眼眶也渐渐红了，似有水光潋滟。
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玄知一边唱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台下女子那微红的眼眶，心中微微一动。
这位小姐，似乎有很多心事，可戏己开锣，他不能停下。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玄知收敛心神，正想走下台，去问问顾婉是否还好。
可未等他开口——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
顾婉脸上己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方才的脆弱只是错觉。
“玄公子唱得真好，情真意切，动人心弦。”
玄知微微一怔，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迷雾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顾婉却不再多言，对着他微微福身，“多谢玄公子今日费心，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没等玄知反应过来，她己经转过身，带着翠儿，快步走出了畅音阁。
只留下玄知一人，愣愣地站在空旷的戏台上，看着那抹鸦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中怅然若失。
这位顾小姐，真是个奇特的女子。
顾婉租了一辆马车，她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中却并不平静。
听完了戏，却并未觉得轻松多少，心头反而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
今日清明，她还想去一个地方，一个或许只有她还会记得的地方。
城外的后山，那里，葬着她的母亲。
一个曾经名动京城，最后却落得声名狼藉，与人私通，被父亲恨之入骨，甚至连顾家族谱都未能入的女人。
她死的时候，顾婉还很小，小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牌位被扔出祠堂，看着她被草草葬在荒山野岭，却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父亲对母亲讳莫如深，顾家上下更是无人敢提及。
仿佛那个温婉美丽，曾教她读书写字，也曾有过欢声笑语的女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今日，只有她会记得母亲了吧，顾婉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马车在山脚下停住。
顾婉拒绝了翠儿搀扶，独自一人，撑着伞，踩着泥泞的山路，一步步往上走。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寒意浸透了衣衫，可她浑然不觉。
越往上走，山路越发荒僻，杂草丛生。
终于，在一片荒草萋萋之中，她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小小土坟。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低矮的土堆，若非她每年都来，几乎要找不到。
然而，让她无比诧异的是——坟前，竟然己经有人了！
一道穿着粗布衣裳，身形略显佝偻的妇人身影，正蹲在坟前，往一个破旧的火盆里，慢慢地添着纸钱。
火光跳跃，映着那妇人满是风霜的侧脸。
顾婉的心猛地一跳，加快了脚步，有些不敢置信地走上前去。
那妇人听到动静，警惕地回过头。
当她的目光落在顾婉脸上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和激动。
“大……大小姐？”妇人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手中的纸钱都散落了一地。
顾婉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眶瞬间就了。
岁月在那张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可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和忠诚，却一如当年。
“楚离姑姑！”顾婉哽咽着唤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称呼。
楚离是母亲当年最信任的贴身丫鬟，母亲死后，她就被赶出了顾府。
“真的是大小姐，”楚离几步上前，一把拉住顾婉冰凉的手。
她拉着顾婉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眉头却越皱越紧，眼中满是心疼。
“大小姐，您……您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这脸色也这般苍白，这些年，定是受了大委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