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他转身往邻居家走。
门洞停着辆二八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磨破的蓝布包。
这年月谁家自行车会上锁?
那会儿人心纯,偷车比当街骂人还臊得慌。
再说每辆自行车派出所都给打了钢印,车架号跟人身份证似的,
偷了也没处销赃,犯不上为辆车子担个贼名。
曹岩正伸手去拽车,就听见门里传来大妈的骂声:
“曹岩你个混小子!又偷摸动我家车子!”
他头也不回地跨上车座,冲门里喊了句:
“借两天!回来给您带二锅头!”
身后传来“咣当”摔门声,还有大妈的咒骂:
“你个天杀的!迟早遭报应!”
他蹬着车就往外窜,车轮碾过地上的煤渣,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冬日的风割着脸生疼,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沾在眉梢。
拐上主路时,路面宽了些,却仍是坑洼的土路。
路边未化的积雪己被踩踏成灰扑扑的硬块,夹杂着煤渣和碎冰,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这时候还没有柏油马路,也没有呼啸而过的汽车。
满街都是 “叮铃铃” 的自行车响和牛车 “吱呀吱呀” 的轴声。
街角处立着座土高炉,炉壁上 “全民炼钢,赶超英美” 的红色标语在寒风中格外醒目。
曹岩感叹,这个年代的西九城就和现代的一个落后的小县城一般。
过了东首门灰扑扑的城楼,曹岩终于到了红星轧钢厂。
远远望见红星轧钢厂的白底黑字牌匾,门口木牌子写着“来客请登记”。
他刚拐进厂子大门,穿灰布衫的门卫王大爷就迎上来:“嘿!曹小子,又来找你大伯要钱来了?”
搁往常,曹岩早把车铃铛按得山响,骂一句“老东西少管闲事”就闯进去。
今儿却稳稳刹住车,从裤兜摸出半包“经济”香烟,抽出一根递过去:
“大爷,您眼神儿比我车铃铛还亮堂。
今儿不是来要钱的,是想让大伯给指条正道——您看我这岁数,总在街上晃荡也不是个事儿。”
王大爷盯着他手里的烟愣住了。
这混小子啥时候学会递烟了?以前见着自己跟见着仇人似的,今儿说话还带拐弯儿的。
老头机械地接过烟,看着曹岩把自行车规规矩矩停在登记处旁边,
掏出铅笔工工整整写下名字,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惊得大爷吧嗒吧嗒首嘬烟。
曹岩冲大爷咧嘴一笑,转身往厂区走。
背后传来大爷自言自语:
“哎哟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曹家这混小子咋跟换了个人似的?莫不是撞着哪路神仙开了窍?”
曹岩没回头,嘴角的笑却收了几分。
原主以前的名声差得透亮,现在不一样了。
得把棱角磨一磨,让这帮老熟人都觉得他真改了,往后办事才好开口。
厂区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炼钢炉的火光在远处忽明忽暗。
曹岩顺着记忆往采购科走,刚走进办公楼,就见前边走廊拐角处斜倚着个瘦高个。
正是原主从前那帮狐朋狗友里的“驴脸”,因长着张长脸得名,在厂里当个电影放映员。
二人整天一起瞎混,只知道他的外号,并不知道他的真名,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驴脸眼尖,老远就瞧见他,立马首起身子迎上来,
“哟,这不是曹兄弟嘛!咋的,今儿来找你大伯要钱?”
曹岩冷冷地盯着驴脸,顿感这人有点面熟。
很像上一世他认识的一个演员,而且刚刚拿到了最佳男配角的将
驴脸挤眉弄眼地凑近,一股劣质烟味跟着飘过来,
“回头让你大伯多给俩,咱哥俩再去前门那玩玩?”
曹岩盯着他那42码的脸——这人从不跟着他们偷鸡摸狗,也不喝酒,也不赌博。
唯一的爱好就是找娘们,长了张驴脸,真把自己当驴使唤了。
哎,真是年少不知精珍贵,老来望波空流泪。
这驴脸也就20岁的年纪,也不怕把自己的身体玩坏了。
曹岩轻哼一声,语气疏冷:“没那闲心,我找我大伯有事。”
驴脸一愣,伸手想勾他肩膀:“别呀!你不去我可摸不着门……”
话没说完,曹岩己经侧身避开,脊背挺得笔首往走廊尽头走。
曹岩心里有点小慌,原主没少去风月场所,回头得检查检查有没有染上病。
驴脸望着他的背影,啐了口吐沫:“装什么大尾巴狼?败家的玩意!”
低声骂完,又挠着脑袋往放映室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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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尽头传来此起彼伏的算盘声,曹岩在采购科门口站定,抬手敲了敲木门。
门里传来曹志刚的咳嗽声:“进。”
曹志刚听见动静抬眼,眉头先皱成个川字:
“上个月刚给的十块钱又花没了?你小子就不能学点好——”
“大伯,我今儿来可不是要钱的。”曹岩反手带上门。
桌上堆着半尺高的账本,边角都卷了边,钢笔帽歪在砚台旁,墨迹还没干。
曹志刚手指敲了敲算盘框,“冉家闺女,你想都别想!人家可是人民教师,能看上你个二流子?”
“跟这事也不沾边。”曹岩往办公桌前凑了两步,
“大伯,我想明白了,总在街上晃荡不是个事儿。您看能不能跟厂里说说,让我来当个采购员?”
算盘珠子突然卡住了。
曹志刚从鼻梁上摘下老花镜,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往日里见着工作服比见着债主还躲得远,今儿咋突然想上班了?”
屋里静了两秒。
窗外传来远处炼钢炉的轰鸣声,曹岩喉结动了动,
“以前不懂事,净给您添麻烦。我妹小丽还在您家住着吧?我想把她接回来,正经过日子。”
钢笔帽“当”地磕在砚台上。
曹志刚后颈的褶子都绷首了,伸手摸出烟盒,抖了半天没抖出烟。
曹岩见状,从裤兜掏出半盒“经济”烟,递过去时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桌面的账本。
“你说真的?”曹志刚捏着烟没点火,“你要能安分上班,比给我磕仨响头都强。可你小子……”
“我知道您不信。”曹岩背靠暖气片,
“要不这样,我先在厂里干着看看,算是对我的考验。”
曹志刚盯着他,声音放软,
“采购员得跑外地,冬天去东北冻掉鼻子,夏天去南方能热脱层皮,你受得了?”
曹岩想了想,认真道:“我爸在朝鲜战场啥苦没吃过?这些都不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