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觉心弦都松了,没有必要再绷紧什么了。这也没什么难理解的,烂掉的东西,修好一时,还是烂掉的东西。本该如此,似之前那般提升修为的速度,才不正常。
我道:“原是这样。多谢殿主定论。”
桓九的手有些过于灼烫,烫得我心脏肺腑难受。
我此时想放,他再度死死握紧,那双好看的红色眼睛又氤氲出润色,这次却对着我分毫不敢垂落。他唤我:“远之,远之……”
他既不肯放,我也不愿挣,将脑袋再往他那挪靠一些:“我在呢。你放心,我这次不寻死自戕。我知道不至于。”
他骇得赶紧伸手将我整个肩膀都搂住:“你……别说这个,不要提这个。你,你,我……”他又什么都我不出了。
乐扶苏道:“沈师侄,你身体尚亏,须暂在璇玑殿住三日,由医修照看,三日后才能重新使用灵力御剑。”他又是一阵停顿,目光瞟了眼桓九,问我,“然后,你有何打算?人造灵根未研究完全我便在你身上用,造成如此后遗,是我之过。你任何打算,我都可帮你安排,不怕得罪谁。”
我道:“有殿主相助,我能得个金丹修为,已比做个凡人好许多,殿主切勿自责。我没有什么打算,三日后会和魔尊一同回圣教,继续助他共抗仙盟。”
璇玑殿的拍卖场也在建。
在这里休息的第一日,我便选择去看看。
这里的拍卖场建得比圣教慢些,璇玑殿不像圣教,有那么多现成的空屋。因此他们是新选了一处山峰,新建屋舍。
有趣的是璇玑殿是雇佣散修自己来建,报酬十分丰厚,大有借此在昆仑山附近为这新拍卖场打出名气、将来和圣教拍卖场分庭抗礼之嫌。
我在另一座山头遥望那建拍卖场的山头,桓九始终跟在我身后一丈,不碰我也不敢远了。天上无尽碧空,不着丝毫云彩。
我晓得他欲言许多话,又一字都不敢言,局促瑟缩,担惊受怕。便干脆我先开口:“璇玑殿的拍卖场建好后,可会跟圣教抢生意。以后各处小教派也要建小型交易场所和拍卖场,圣教怕是不会再像这段时日一样聚集那么多散修。你的丹材收集够了么?”
桓九见我有所问,慌忙回答:“马上就集齐了,远之你别担心!你……什么都别担心,也不必管,先养好身子,办法我会帮你找,乐扶苏那边说不定也会有新的研究。你先不要瞎想,也别做任何傻事好吗?”
他慌得劝人都乱七八糟,找不到任何有用支点。
他虽说得乱,却也勉强给了我一个脆弱的理由,可以继续自欺。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办法。三百年寿元不短了,万一能等到呢。
便是等不到,从一百二十年延长到三百年,也不短了。且我还有个金丹修为。怎么算我都比最初赚了。原本,我起初只求个能引气入体而已,如今两年时间结丹,容颜不老,不该好高骛远、毫不知足。
我默默将各种理由说法匀了个遍,心境渐归平静,自觉如堪空门,已跟这湛蓝的天一样纯然,不起波澜。
只是以后的路、为以后走的路做的准备,可能都要改一改了。
我终于能稳稳开口,继续跟他说着话:“桓九,拍卖会这主意毕竟是我出的,理应我管,回去之后,你还是把所有折子都给我批罢。圣教诸事交给我,你专心修行,早日恢复修为。”
他应未想到我会平静地说这个,有些怔愣。
我将暗红色的储物戒轻轻拔下,捧还给他:“这些东西,我暂已用不上,还请你收回,另换些我用得上的礼物给我。”
桓九不接,我手臂便一直跟他抬着。终究他不如我波澜不兴的心境能扛,还是伸手接了。莹光仍在他眼底打转,还是未落。
“远之,我好不容易……送到了你真心喜欢的礼物。我……”
我垂目道:“只需你换个别的,是你心意,我都接受。”
桓九把那储物戒拿着,不愿收起:“远之,你越这样,我越害怕。我两年来经常都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死,我真的……我明明、明明……”
他泪水再忍不住,扑簌滴落:“我明明马上就要把远之完全找回来了……”
宽慰他此话,我只需说一句“我不走”。可我没法说出口,而今我自己都不敢对这三个字作出保证。
幸而我还有另一套发自内心的说辞可宽慰他,也可宽慰我自己。我真是有很多说辞。
我道:“桓九,我们其实,不必把这份债看得太过重要。如今你是魔尊,而我是你道侣,你可还记得乐扶苏回忆中,你兄长前任魔尊大人答应过什么吗?”
时日太久,桓九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我哥答应过乐扶苏……让天下清平、安居乐业,让世间无作恶之人、作乱之妖魔。”
我将目光移向天际:“天地灵气衰微,我们这些修士每多引走一分,旁人可用便少一分。取之于天地就该还之于天地,何况你我是最高上位者之二。所以我……我早就想过了,若哪日仙途再度受阻,便用自身所有为后浪修士铺路和造福苍生,这样一来,便是窥不见大道所在,此身意义,也不小了,不是么?”
桓九睁圆了眼,凝着我犹不敢信。半晌,他嗓音颤着,不大确定:“远之,你当真这样想的?你心里肯定难受,你肯定恨不得一刀杀了我的,莫要、莫要用这种大道理来安慰自己。”
我和缓了声问:“那你觉得我为何愿意回来?是因为你把自己给我采补,表现了还债的诚意?”
桓九哑然:“……不是这样吗?”
现下虽又是我这个有创伤的在安慰他,但和他说清楚这个,我并不难受。
我指了指东方,指从这里遥望不到的东海:“我去过明州的散修聚集地买东西,在明州城地下,闹市之中。重光派为了抓散修做探索秘境的苦力,竟直接破开了这片地方,把躲在地下的散修抓出来。附近百姓生死不知,屋舍损毁不计其数。请问,你的圣教做过这样的事吗?”
桓九赶忙道:“当然没有!我很早就听远之话,让圣教护佑一方,散修也随他们爱怎么聚怎么聚。我虽然是魔修,名号没有仙修那么好听,脾气烂,可我也是人……我知道远之行事正道,绝不会容许我那样做。”
我努力牵起唇角,给他一个勉强笑容:“他们拥有力量,却把仙剑对向弱者和凡人。所以我回来,最主要的还是相信,你可以改变修真界这烂得不能更烂的格局。若是为此,我辅佐于你、做你的附属和臂膀,我并不介意。”
我把格局拉如此之高,好将这摊烂债掩盖了,桓九却是个死脑筋,偏饶回来:“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两回事,我……想不出该如何补偿远之,远之才能满意。”
我道:“那就先想着吧,跟我们目下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并不冲突……先想着吧。”
先想着,先搁下吧。
我喜欢你,不愿离开你,先搁下,藏起来吧。
三日后回圣教,我跟桓九要折子,他没有给我。他说好的今后事事顺着我,这才几天,又开始不大听话了。
不光如此,他还当未发生什么变化般,照旧在我洞府门口放些小玩意,比如圣教的阵符书,比如两盒酸梅。也是怪我,并未将自己已被酸烦了的事告诉他,他八成当我一日内扫得干干净净是特别爱吃。这两样东西我都留在外面,这次未收下。
于是第二日,外面多了更多各式各样的玩意。蓝田玉簪,街边小鼓,山水画作,修养身体的丹药,盆景矮松……什么都有。我看得出桓九心乱了,他试图再找些我可能喜欢的东西、他把能想到的事物一股脑塞到我面前让我挑。
他还留了张符,里面说,除却乐扶苏那条线,他这边也马上准备以圣教名义招揽能在这方面创新法术、研究根本的修士,他自己亦在找功法研读,兴许能有办法,求我耐心等一等,他什么都会为我找到。
现在箭在弦上的关头,他身为魔尊,我身为他道侣,我们哪能分心去忙活这些。
当晚,我收拾好了洞府内一切我的东西。
其实没有几样。这洞府里大部分用于调节灵气的灵宝,都是圣教的,我以后又不需晋升修行,这些理当由圣教收回,拿去使在更有效的地方。
可惜了这符有期助我专门开的洞府,我还没来得及请他一盏茶,便用不上了。
第二日,我将外面桓九又塞来的小山一样的物事全装入储物戒,永离此处,御剑去往主峰魔宫。
桓九果正坐在魔宫内,案几前。案上堆满了书籍、册子、折子、卷轴,他埋首其中,以最快速度用灵力疯狂地翻。周围各处还席地坐着十几个魔侍,被他强按在此,一起在翻。
我进殿后,四下一齐抬头看我,纷纷行礼,照旧沈仙长沈公子教主夫人地各自乱招呼。
最里头桓九抬目一惊,似不曾想到我还会主动来魔宫,爪子胡乱扒抓周围书册:“远之,你别慌,我已在找了,圣教数百年典籍不少,兴许会有!我正在努力弥补,我会想到办法的!”